“我軍的任務初步完成,底下為了防止不必要的損失,現在宣布十三山軍司下轄的山地步兵第十三團,山地步兵重甲第一獨立營,行軍司直屬的獵騎兵中隊,依以下安排,逐漸從義州衛等地后撤,返回東西信口以上的各團、營、連駐地,以上,解散!”
替行軍官宣布軍令的是重甲步兵營指揮任穆,一張臉板的烏黑,口氣也十分凌厲。
底下的軍官和士兵們大抵知道怎么回事,在這種軍心明顯動搖的時刻,行軍司把全部主力后撤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各部也早就做好了準備。
隔斷建虜與科爾沁的來往聯絡,不得不說十三山行軍司相當出色的完成了任務。
雖然是以純粹的步兵為絕對主力,但軍司考慮到擺著獵騎兵中隊在幾十里外當哨騎,一旦有大股建虜殺過來可以在第一時間做出相應的反應,所以在成方和徐名任穆等人的主持下,四千多步兵沿著義州衛為主的地方,溯小凌河而上,以河岸為基礎,擺開了五十多里的主要防御圈,然后還有小股步兵巡邏的前置防御和多層守備圈,加上后來李從業派過來的一個營的龍騎兵來回騎馬巡哨,整個科爾沁左翼到義州衛,從草原到沙地,再到小凌河區域和抵達遼鎮舊邊墻區域,數千人完成了相當長的封鎖線,相當圓滿的完成了任務。
其實也沒有多難,主要是放開哨騎,女真人過來也就是少量的哨騎看看風色,十三山這邊擺開陣勢,基本上女真人直接就退回,然后就考慮繞道了。
“要離開的,脫下你們的軍裝,解下你們的胸牌標識,放下武器,出列!”
任穆沒有離開高臺,而是用嚴峻的目光,看向另外一群人。
人數并不太多,但也有近千人了,他們雖然要離開和記和十三山,但仍然是排列相當整齊,甚至還是穿著和記的軍裝袍服。
“不必這樣吧?”楊義忍不住嘀咕道:“好歹在一起擱了好幾年的伙計,生死與共啊……”
“廢話。”成方在一旁罵他道:“你他娘的關鍵時刻又要犯糊涂了不是,就算我們能容他們這樣直接走,他們到了那邊,軍裝袍服還能穿著?”
“哦,這倒也是。”
楊義嘴唇哆嗦著,眼睛里明顯也有淚水要流出來,他只是借著說話,緩解著自己的情緒。
“你他娘的……”成方又罵了一句,明顯比他平時要粗魯的多。他揮了揮手,說道:“隊頭,滾回屋子里去。”
楊義強忍著情緒,說道:“不去了,我要在這里送送二哥。”
徐名這時才道:“成方,你這老隊頭關鍵時刻沒有犯糊涂,戰友情在所難免,我都難受,況且楊二還是他的族兄,在一起相處了多年。”
成方這才沒有出聲,其實他的心里也是相當的難受,如同燒沸了的開了鍋的開水一樣,不停的沸騰著,煎熬著。
眼前是一大群這幾年來在山上朝夕與共的伙伴們,曾經日夜相伴,生死與共,是可以把后背交給對方,托付性命,交托生死,甚至死后彼此代養父母妻兒的話,也不知道彼此說過多少次了。
從天啟二年之后到天啟六年夏,四年多的時間下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從山上一夕數驚,只有十幾萬流民和山民,每天夜里都有大量的人餓的直哭,山下危如累卵,是和記開倉放糧,然后修筑工事,接著選練兵馬,再下來力拒虜騎上山,然后上達天聽,天啟皇帝下令救援。接著打開通道,送走婦孺,山上只留下原本的山民和沒有家庭之累的丁壯,到現在山上尚有數萬人,編練成的戰兵五千多人,每一個人都是當兵的好苗子,在十幾萬人中挑選出來的好手,現在一下子就要離開千把人,每走一個都象是拿刀在割成方的心一樣,那種疼痛真的是難以用言語表達萬一,只有切實帶過兵的人,并且把每個兵都認真調理過的將領,此時此刻才會理解成方的心情吧。
楊二的手哆嗦著,脫下軍服是事前已經想好的事,并不應該有什么抵觸,然而他的兩手放在軍服領口的軍風紀上時,卻是不停的哆嗦著,半天都解不開這兩個薄薄的小鐵片。
這東西把領口系的緊緊的,用上頭的話來說就是軍人儀表的組成部份之一。
灰色的裁剪的相當合身的軍服,上身緊貼在身上,胸前兩排銅扣系緊了,又實用還有裝飾的作用,下擺很短,軍褲之下是到膝間的軍靴。
這一身衣袍并不便宜,加上皮制的革帶和配發的水壺,火石,小刀,飯盒,不算作戰用的兵器等物,光是這一身就得好幾兩銀子,每人還不止一身軍服,發下來的各種生活用具也不止這么一點。
這些東西當然都不準帶走了,包括楊二在內,人們慢慢解下和記的軍袍,從軍風紀扣開始,然后是腰間的牛皮革帶,水壺等物。
一個軍官高聲道:“成指揮,我這引火機是自己花錢買的,要交上不要?”
“自己買的留著。”成方想了想,又道:“水壺也叫你們帶上,不能叫你們半路渴死。”
眾人笑了一下,笑聲參次不齊,很快就沒有人再笑了,人們終于慢慢脫下軍袍,放下隨身的生活用具,然后穿上自己以前的袍服,這一下怎么穿是怎么別扭,很多人感覺手都快沒有地方放了。
楊二走上臺來,拱手拜道:“成兄,多謝了。”
成方冷笑道:“水壺的事?小事情,你楊兄要飛黃騰達的人了,這點小事也值當跑上來謝咱這個平民百姓?”
楊二嘆口氣,沉聲道:“我知道這事兒沒法描補,但我想和諸位說,不管什么時候,諸位用什么樣的態度來對我楊某,我楊某始終拿諸位當兄弟。”
“別提兄弟這詞了。”成方冷笑擺手,說道:“為了富貴,兄弟這兩字趕緊拋掉。”
楊二垂首不語,他身邊一個心腹終于忍不住,叫道:“成指揮,我們楊老大可不是為了什么富貴,也就是想替底下的兄弟們找個出身,不能這么沒有了局。寧遠城里遼東巡撫要給咱們大哥游擊將軍,大哥力辭,都司都不要,只要了一個守備,底下不少兄弟也直接保舉守備,千總,若是為了富貴,能把到手的游擊給推掉?”
成方看了看楊二等人的神色,倒是信了七八分。
以明軍的德性就是力強者為尊,就象祖大壽,在廣寧之戰時不過是游擊,可是任何一個到遼西上任的大佬對祖大壽和他身后的祖家都是拉攏和重用,祖大壽沒有受過一次象樣的懲罰,連老孫頭在內的歷任高官顯職都是一樣的態度。
當然不是祖大壽有主角光環,孫承宗等人納頭就拜,而是祖家有大量的土地,過萬的軍戶佃農,過千的精銳內丁,這是祖家在遼西經營二百多年的家底和實力!從其先祖任寧遠指揮使之后,祖家十幾代人歷任將職,比祖大壽的祖父和父親都任到總兵和副將的實職,在寧遠和整個遼西將門間算是盤根錯節,勢力人脈可不是一般的將門能比的。
就算是顯赫一時的李家對祖家也是以拉攏為主,當然也有提防和打壓,薩爾滸之后,李家最后的勢力煙消云散,祖家冒起之勢已經無可遏止,祖大壽敢悍然逃走,底氣就在于麾下的幾千精銳,朝廷一般不會動這樣的將門勢力,李家完蛋之后還要靠祖家當定海神針。孫承宗剛到遼西時令祖大壽重修寧遠,祖大壽先前站在王在晉一邊反對孫承宗,老孫頭悍然勝利之后,祖大壽才看出風色,果斷投靠,于是修城屯田多事都委了祖大壽,祖家在天啟二年之后不僅沒有衰落,反而更加強大起來了。
象楊二這種帶著千多精銳的將領,在明軍體系里最少也得是參將,甚至是副將才配得上,估計也是事前說不愿為高官,袁崇煥才決定保舉他為游擊,誰料楊二游擊也不愿當,只愿當一個守備,這是中層軍官往高層的過渡軍職,毛文龍和趙率教等名將都當過守備,不過楊二這個守備明顯委屈了,其實力和官職并不相稱。
如果楊二一心要謀官位,袁崇煥幫他運作一下,死守十三山的功臣和義士,率麾下數千精兵強將毅然投效大明,效忠朝廷,宣揚之后運作一番,估計朝廷實授總兵不太可能,最少也能混個副將。
這樣看來,楊二確實并非為了功名富貴,而是出于別的原因。
成方看向楊二,說道:“和記待人向來以誠,我是遼人,可從來沒有在和記內部受過排擠。我的軍功加職位也有大量的授田,每年軍令司都會發下花紅,多過千兩,就算是大明總兵,不是祖家那樣的豪門,一年千兩也相當可觀了。況且隨著和記收益的增加,我的花紅也會年年增長,可能十幾年后一年有過萬兩,就算是祖家這樣的大將門也就這樣了,他們要不是喝兵血,貪污軍餉軍械,一年的收益也就過萬兩了。不過到那時我未必干領花紅,十幾二十年后我也過五十了,可以心安理得的退養。我的分田在安固里淖南邊,我去看過,距離湖邊十幾里地,大片的草甸子,土地肥沃,成群的野鴨在蘆葦群里游蕩,劃著小船在湖里沒幾圈就能看到成群的大魚,根本就不怕人。北虜不洗澡也不捕魚,這魚又大又肥美,我當時捕了兩條烤著吃了,滿嘴流油啊。還有黃羊,狼,獐子,狍子,野雞,獵物想要多少有多少。我打算開幾百畝地種些吃食和蔬菜,中間修個百來間房的大院,帶著兒孫們讀書打獵釣魚,我年輕時吃過很多苦,現在更是忙碌,如果真的能活到五十,我希望能過那樣的富貴又安閑的日子。有人喜歡熱鬧,我喜歡鬧中取靜,安固里淖那樣的地方簡直太好啦。什么叫下場?我這下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