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已經辭官,朝廷也是允準了,按說其實已經沒有官職在身,還好有勛、階還在,所以從關門進來,到一路新平堡的北門這里,路上的行人和一些商人,還有駐軍都是畢恭畢敬的向他行著禮。
這一次回來算是輕車簡從,既然要歸隱就得有個歸隱的樣子,從關門進來時守北門的將士就看到了張瀚一行人,一共有數十護衛,六輛大車,就這么幾十人的馬隊簇擁著行駛在中間的大車,往著堡門處過來。
打頭的車似乎還坐著兩個小男孩,趴在車窗子上看還不夠,后來竟是從車窗子里伸出頭來,旁人勸說也不聽,后來還是張瀚騎馬過來,板著臉說了幾句,才把兩個淘氣小子給趕子里去,這一下城樓上的人都能確定下來,張瀚不僅是自己回新平堡,連著把兒子們也都帶回來了。
時近深秋,山西北部這時候的天氣可是不比草原上暖和多少。就算幾百年后這里也是動輒零下二十度以上的惡劣天氣,說是秋天,其實感覺已經是初冬,只要一場雪落下來,冬天就算是正式到來,并且會在五個月的時間里盤恒不去。
天已經冷了,在北城城樓上的賴同心卻是滿頭大汗,他不停的用手絹擦拭著額角的汗水,這種天氣流汗,實在是因為賴同心太過肥壯,精神也太過緊張之故。
現在的局面演化成這樣,一些將門世家出身的重將都被投擲閑廢,也有一些副將和參將調走了,賴同心原本已經在等交接,他準備花大筆銀子賄賂大同巡按和巡撫,最少也是巡撫身邊的幕僚們,結果一兩銀子也送不出去。
后來才知道賴同心已經簡在帝心,連皇帝也知道這個和記起家之初就和張瀚合作相當密切的參將。
上頭有人關注,巡撫巡按都不收禮,賴同心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
還好張瀚要北歸的消息傳來,朝廷反而暫時不能再動他,近來堡中來了很多生臉的武將,駐軍人數也有所增加,但人數并不多,加了三個守備,各帶馬戰兵百二,步戰兵八十,俱有弓箭,戰馬,并且束甲,一看就知道是內丁精銳。
這三個守備估計也不是守備,而是某都司或游擊將軍化名帶馬步兵而來。
城中原本只有千余守堡兵,平時還分散出去一些,現在城中一下子就多了六百多馬步戰兵精銳,還有幾個文官帶著的隨行護兵,人數增加近千,分散駐在城中各處軍營和一些大戶的住宅之內。
新平堡也是九邊的諸堡之一,大同鎮以大同府為核心,在國朝立國的百余年間只有一個任務:拱衛神京。
永樂年間將太祖皇帝在草原上的布置完全廢棄,防線大為收縮,大同成為最要緊的前線軍鎮,承擔了相當多的攻擊。
可以說大明九邊中,大同在前一百年是最重要的軍鎮,沒有之一。
各處的邊墻軍堡上,怕是都能挖出大量的箭頭出來,最開始是也先不停的攻擊大同鎮,后來北虜的歷代大汗,包括俺答汗在內,由于蒙古人涌入河套,與大同鎮的戰事就幾乎沒有停止過。
整個大同鎮有八衛,七所,五百八十三堡,邊墻防御的范圍長達一千多里。
五百多個城堡中當然多半是那種小型的軍臺式的城堡,只能駐守相當有限的駐軍,新平堡這種大型軍堡最多幾十個,象新平路這里是以新平堡為核心,四周還有五個小型的軍堡,六堡合一就是一個完整的防御鏈條,以一個參將率兵駐新平堡,組成了新平路防御體系,參將之后就是陽和道和道標營,還有分守道的標營,再加上陽和路參將,還有相關的游擊將軍,如果營兵體系正常的話,可以動員一萬人以上的兵馬,配合軍堡和大量的火路墩防守,正常來說是城池陷落是不可能的事,并且能給穿插進來的北虜兵馬大量的殺傷,甚至無視墩堡進入的話,很有可能被守兵堵住前行的道路。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最理想的情況,事實上多數時間守兵是龜縮不出,所以百年之間不僅邊塞諸堡被多次攻擊,大同以南的地方被突破騷擾的例子也并不少。
數年前和記崛起之前,還有土默特部幾個臺吉突破新平堡防線,直撲李莊的事情,不過在和記的防線之前碰了個頭破血流,這也是和記辦團練的最大的理由,商家要追求貿易和地方安定,北虜破口而入,張瀚有財力來辦團練自保,朝廷也不必反對,就是當時大同的巡撫和巡按,還有陽和兵備都不是張瀚的人,辦團練的事情也一定會批下來。
用名臣之后在地方辦小規模的團練,彌補地方正兵數量的不足,原本也是大明的成例,只是沒有人會想到,一個普通的商人能把團練辦到這樣的水準。
站在賴同心身邊的是兩個文官,左衛兵備道王點資歷較老,原本是大同巡撫的有力竟爭者,但朝廷考慮到他在大同日久,雖未有明顯的與和記勾連的跡象和證據,用在巡撫位上也并不放心,所以仍將其留在左衛兵備的位子上。
另一位則是兵科給事中王汝槐,在出京前此人正在巡視京營,每年都會有給事中和御史巡視京營,核查三大營的武庫,額定京營兵數字,看操練情形,然后據實具奏,這是大明朝廷中樞對京營的控制加強之舉。
太監管武庫,勛臣負責日常管理,還有文官為協理京營戎政,一般用兵部侍郎來擔任,是勛臣的副手和監視者,再加上御史與給事中定期巡視,以防生事。
這一套體系相當成熟,也是曹吉祥之變以后大明再無內亂的原因所在。
勛貴不準在京師內藏甲,不準蓄養家丁,給勛臣占役一些京營兵額也算是皇家的妥協,京師內只有皇帝直接控制武裝力量,分而制之,所以哪怕主少國疑,也絕不會有陳橋兵變,某個大將黃袍一批就能造反成功的事情,在大明絕對不可能發生。
文官控制政府之余,也完全壓制住了軍隊,在戰斗力上肯定有損失,但在朝廷內部的穩定上還是有相當大的成效。
王汝槐只是從七品的官員,但在場的賴同心也好,還有左衛兵備道王點,都是對王汝槐相當的尊敬。
此人如果差事辦的好,很有可能留下來就地轉為巡按,雖說巡按不如給事中在朝中發揮的影響力大,但此時能在大同任巡按卻非在京為給事中可比,最少也是簡在帝心,能力和操守都被信任的才會有這種機會,從王汝槐的表現來看,此人也對這個位子有相當大的興趣。
“可以確定張瀚是帶著家小回來了。”王汝槐放下手中的望遠鏡,一臉輕松的道:“賴將軍,你可以去迎接他了,不過,要記得自己的職責才是。”
賴同心汗出如漿,吶吶道:“末將和張瀚并不相熟……”
王汝槐目光森冷的道:“這話賴將軍想騙誰?”
賴同心要哭出來了,當下也不顧北門上有很多將士看著,立刻跪了下去,垂首不語。
“我知道賴將軍有為難處……”王汝槐沒有把賴同心拉起來的意思,他就是有意要敲打一下這個地頭蛇參將,也要叫將士們看看,大明天下到底是武夫說了算,還是文臣說了算!
王點在一邊皺眉看著,賴同心也是將門家族出身,如果不是害怕朝廷逮拿問罪和連累自己身后的家族,賴同心這樣的地頭蛇也未必會有多畏懼王汝槐,這樣的做法,似乎是有點過份了些。
“沒有難處,末將這就過去,請王大人派人跟著……”賴同心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再騎墻,朝廷與和記只能選擇一邊,當下只能咬牙應下來再說。
從感情上來說肯定傾向和記,和記這么多年不知道送了多少禮給他,兩邊人員往來不斷,三節和婚喪嫁娶都有往來,又是本鄉本土的人,肯定比外來的官員更值得信賴。
關鍵是和記也相當強大,強大到了足夠威脅大明的地步,很多大同地方的武將都有些猶豫,在這種時候選邊錯誤,可能影響家族未來二百年的發展。
只是朝廷這一次的行動相當迅速,派出來的官員也是精明干練者為多,并且相當一致的不收賄賂……慣例的接風宴還參加,也拿地方上給的土物一類,但賴同心四處鉆營打點,卻是沒有一個文官收他的銀子。
這一下賴同心才明白過來事情大壞,已經到了必須重新選擇的時候。
王汝槐叫賴同心去迎接張瀚當然故意逼他,賴同心想假撇清,就非叫他坐實了和張瀚相熟的過往之事,敲打一下,底下才更好辦事。
賴同心倉惶走下城樓,王汝愧對王點笑道:“王大人是否覺得下官有些過份逼迫這賴同心了?”
王點道:“賴同心手里的千余人馬不足一顧,除了那幾十個內丁外余者全無戰力。但此人在地方經營很久,消息靈通,似乎還是要給他稍留體面。”
王汝槐冷笑道:“就因為此輩向來奸滑,如果不加以逼迫敲打,又怎知道厲害?叫他坐實了與和記交情的過往,也是要他明白,朝廷現在不拿辦他,就是等著他戴罪立功,還想著左右逢源,不要說榮華富貴了,很可能逃不過西市那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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