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轔轔而行,湖州府城并不很大,幾乎轉瞬即至。
方從哲下車時,看到府邸門前已經停了七八輛馬車,當下回首對朱國楨笑道:“你看,現在大家都不愿坐轎子了。”
“張文瀾不是說過么,士大夫以人役為牛馬,還妄談什么仁義。”朱國楨也是一笑,說道:“我輩讀書幾十年,為官幾十年,總不能叫一個黃口小兒給嘲笑。這話一傳出來,我便再不坐轎子了。”
方從哲道:“那么轎夫們可都沒有飯吃了。”
“方前輩你也迂了。”朱國楨不客氣的道:“同樣也是張文瀾的話,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不抬轎子能去趕車去,能做別的營生,馬車多了,市面更發達了,工商業用的人就多了,省下來的幾個轎夫還怕找不到活計做?”
方從哲微微一笑,朱國楨以為自己落后于時代,豈不知方從哲是在有意的試探于他。
朱國楨這樣七十多歲的人,常看邸抄的同時,對和記發行的“商報”也十分關注,和記商報已經在南京和杭州多地發售,其實也算是半賣半送。
方從哲現在每天也看,除了工商業的消息為主外,對外貿易的信息,臺灣和荷蘭那邊的信息,還有北方的商業特色,和記的日常經常,包括保險費一類的和記費用收取的細節也是都有。當然也有很多花邊新聞,包括京師官場的動向,甚至官員家里流傳出來的一些市井傳言,八卦消息,連方從哲有時候也覺得相當有趣。
還有一些話本和小說,戲曲的連載,相當多出色的作品都是和記買下了版權,別的書行不能刊印,只能由商報來連載登錄,所以也是吸引很多人持續買下報紙的原因。
很多優秀的話本小說作者,由于賺不到錢只能放棄愛好,明末時出現了長篇小說的萌芽,比如三言二拍一類的作品已經相當優秀,最優秀的肯定是金瓶梅,可謂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巔峰作品之一。
由于寫作需要長時間耗費精力,沒有金錢支持的肯定堅持不下來,比如三言二拍的作者凌蒙初,就是有名的士大夫和官員,很多優秀的作者卻沒有條件繼續寫下去,商報創辦之后,和記購買了不少版權,也算是養活了不少小說作者,很多作品應該原本不會出現,或者不會流傳于后世,也算是和記花了不多的錢,為華夏的文化事業做了相當精采的貢獻。
對這些事方從哲肯定不會在意,士大夫在乎的是學術成就,立功立德立言,野史小說不在這些事的范圍之內,就算普天之下一部小說也沒有,方從哲也不會覺得文教之事有什么不妥當的。
方從哲看商報,主要看的就是記錄的張瀚的言行舉措,包括和記的一些動向。
最近這兩個月來,和記側重點在于記錄張瀚在新平堡的居住情形,張瀚于堡內燕居,每天到白洋河垂釣,近來接見的人并不多,算是真正的韜光養晦的情形。
商報的記錄十分巧妙,似乎就是張瀚迫不得已退位隱居,這會引發什么樣的情緒,還有怎樣的心理上的反彈,方從哲也是相當清楚。
此外就是一些物流交通的信息,和記在衛輝和歸德兩地又開辟了新的物流線路,應該是搞定了當地的官紳和宗室。
另外就是前幾個月宣布重收海事險保費之事,不僅在南京和蘇松常一帶引發轟動,更令杭州和湖州的商人為之激動不已。
湖州這邊已經有相當多的商人在考慮合資買船或造船之事,江南曾經也是造船的最大的基地,鄭和出海的那龐大的艦隊和寶船都是在長江沿岸建造出來。由于鄭和出海勞民傷財,從仁宣之后大明朝廷就不復造船出海,更有劉大夏將昔日的造船資料一火焚燒,簡直是莫名其妙之至。
到隆萬開海之后,江南的生絲和絲綢,還有大量的瓷器,茶葉都在開海禁之后大量出口,除了泉州港口外,江寧這邊也開始貿易興旺,不少商人開始集資或獨資造船,雖在規模上還不能和閩粵兩省相比,畢竟江寧蘇州一帶也成了海貿興旺之所,大船也不在少數了。
和記開始賣海事險之后,出海開始成了穩賺不賠的好買賣,或者是最多小賠,不至于一場不慎就滿盤皆輸。一艘船連船資帶貨款最少十幾萬兩,就算是巨富也沉不起一艘船,很多大士紳商家都是合股湊資買船造船,再湊錢辦貨。
一艘海船出去,再帶一船貨回來,一進一出就是半船的銀子可賺,一趟平安回來就能回本,第二趟開始就是暴利。
投資兩萬銀子,半年回本,下半年就能賺回兩萬。
前提當然就是海船平安無事的回來,然而在和記出現之前,海上最險惡的還不是臺風帶來的風暴,而是層出不窮的海盜。
海上的海船孤帆而行時反而是最安全的,一旦出現同伴,說是海商,其實商盜不分,前腳還能言笑不禁,轉頭就能反目成仇。
要緊的就是兩艘船上是不是都有足夠的守備力量,如果力量相當反而能平安無事,如果力量不對等,多半就會發生一場海上廝殺。
殺人越貨,在海上太常見了,幾乎每時每刻都會發生。
特別是風平浪靜,而又不得不經過的航道之上最為危險。
在宋時,由于主要貿易和移民都是往南洋,在南沙群島一帶沉船著實多,那里風浪急,暗礁多,沉船在所難免。
到了明末的對外貿易,以往日本和呂宋為多,這兩地的航道相對要安全的多,叫海船損失的主要原因就是海上的群盜。
和記出現之后,將群盜一掃而空,現在閩浙往呂宋和日本的航線無比安全,甚至往南洋各國也要安全許多。
這使江南一帶的造船業如井噴一樣的發展著,甚至很多大官紳商人們是捧著銀子到處去買船,然而造船之事急不得,一艘海船從搭建龍骨到豎起桅桿和搭上甲板,最少都需要經歷一年半以上的時間。
此前出海相對冒險,愿意行險一搏的多半是海商,士紳們最多投資一部份進去,賠或賺都無傷大雅。
自和記收海事險之后,出海的風險不僅杜絕了最大的威脅,連風浪造成的損失和記也照賠不誤。
從概率學上來說,和記賠付的支出遠小于大量收取海事險的收益,加上平安狀的收入,海貿越旺盛,和記的收益就越多。
看的出來此點的人并不多,甚至有不少官紳嘲笑和記是冤大頭,但并不妨礙他們爭先恐后的去購買海事險和平安狀。
方從哲從萬歷十一年中進士,為翰林,再為相國,一生在宮廷和內閣中不知道經歷過多少陰謀詭計,和記的用心,旁人看不出,他自然是看的出來。只是和記的這種作法就是標準的陽謀,擺在明面上的利益,由不得你不來取。
而且和記雖然大賺特賺,也間接促進了江南閩浙對外貿易的大為發展,由此受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船場日夜趕工,那些東主當然要給造船的工人和匠師們漲工錢,工人們多賺了錢,自然會拿出來消費。
日常的百貨業也由此發達,地方上也更加富裕。
很多無業之人,現在能輕松的找到工作,并且賺取不菲的工錢。
這都是和記這兩年來給地方上帶來的變化,哪怕是對和記有最深成見的人,也是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而方從哲還在近期的和記商報上看到,現在江南閩浙的商人可以向和記訂購海船,價格相當不菲,可是比起海貿的利潤來,再貴的價格也可以接受。
況且也不止一人見過和記的海船,從天津到登萊,再到南京和泉州,和記的船隊一直不停的北上和南下。
那些漂亮船身的帆船與泰西來船并無區別,論起穩當和水密艙的功能,可能不及福船。可是載貨的數量和船身的速度,這些大帆船又是將福船和沙船遠遠甩在身后。
現在連方從哲也能分的清楚各種帆船,包括西班牙人的馬尼拉大帆船,蓋倫船,縱帆船,各種船只都明碼標價,除了沒有安裝火炮之外,與和記本身的船只也沒有任何的區別。
方從哲都不太理解,和記稱雄海上,占據臺灣的本錢就是那些大船,為了賺錢連這些大船也賣,豈不是將手中的利器與人?
倒是后來才慢慢想明白,這些船只并沒有裝上火炮,船行雖速,卻并沒有自保之力,在和記的艦隊之前,仍然不堪一擊。
由此方從哲相當的感慨,和記做事真是湯水不漏,而且從來不想著自己吃干抹凈,不給別人活路。
每一個舉措,看似方便別人的同時,最大的獲利者還是和記自己。
在給別人方便的同時,賺取最大利益的還是和記。
通過種種細節和觀察,得到相當多的結論,已經使方從哲更無心出世再趟現在的渾水。
江山代有才人出,最少方從哲的感覺來說,現在大明想對付和記已經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了,如果在五六年前,和記剛發展的時候就痛下辣手,那時候和記可能會被重創。
現在和記已經在南北兩邊都已經扎下根來,并且南有臺灣,北有草原,方從哲不覺得大明君臣還有什么機會。
還好現在都是各退一步,方從哲才稍稍放心,他感覺自己時日不多,身體越來越差,此前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可能會成為亡國之人,大明有再多不好,神宗皇帝當年怎么混蛋,這畢竟是生他養他的國家,他曾為翰林,為閣老,是掌握過最高權力的人,如果大明在他身前亡國,這種痛苦普通人是不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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