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心緒不安,皇帝決定到奉先殿上香,奉先殿在宮中西南角,殿中供奉著歷代皇帝的神主和畫像,也有配享的后妃,皇帝坐著軟轎趕到殿門外,步行入殿,然后凈手,先替太祖皇帝上香,然后他路過太宗,仁宗,宣宗等神主和畫像,并沒有回顧,只是在憲宗皇帝畫像前看了一眼,憲宗皇帝生得好美須,濃眉大眼,一部黑亮的大胡子,畫工畫的相當傳神,將憲宗皇帝的愜意與骨子里的慵懶都畫了幾分出來。
皇帝記得自己看過憲宗皇帝燕居圖,皇帝在殿中坐著,太監們在四周伺候著,眼前是一班雜耍小戲,皇帝不操心宮外的事,只顧在宮中享樂,那時天下太平,世間無事,偶有一些朝政紛爭,憲宗皇帝也只是不理。
天啟用羨慕的眼光看了一眼憲宗皇帝,路過武宗畫像的時候反而不是很在意。
在萬歷皇帝神主前上香之后,最后是光宗皇帝的神主像,而皇帝只是瞟了一眼,轉身就離開了。
對自己的生父,皇帝沒有絲毫的好感。
皇帝赤足坐在殿中,所有人都感覺著壓抑與恐慌。
哪怕是天啟六年元月時,傳來努爾哈赤再度興兵遼西的消息時,宮中也沒有這種壓抑和慌亂的感覺。
“這一次辦的這事,廠臣想左了,他麾下的那幾個智囊之士,簡直是胡鬧。”盡管對魏忠賢相當倚重,可是在這種時候,天啟也不禁大為搖頭。
皇帝憂心忡忡,他知道大明還沒有做好準備,宣大防線,薊鎮防線都相當薄弱。
特別是新平堡和陽和方向,如果也一樣沒有做好準備,沒有辦法去抓捕張瀚,那么這一次就虧大了。
到了下午用晚膳前,薊鎮一直沒有什么象樣的消息,只知道從永平密云薊州遵化分別調動營兵,各參將游擊和守備們紛紛帶隊出發,巡撫和總督加上總兵,估計有不到一萬人先期趕赴古北口,從文官到武將都知道古北口十分要緊,如果被敵人破口而入,他們可能都會項上人頭不保,所以從文官到總兵都相當積極,但各處駐軍的速度很慢,最少在閉宮門之前天啟接到的消息都是各處兵馬還在調度之中。
這并不奇怪,在崇禎二年皇太極入關時明軍的反應也相當的弱,各處兵馬都被嚇的固城自守,根本不敢出來。總理薊遼軍務的劉策躲在密云不出,昌平駐軍不敢接納飛速馳援的趙率教部,導致遠道而來的關寧兵被八旗兵伏擊,在城外被擊潰,趙率教死于陣中,當時的薊鎮的慌亂和無能,在這一次算是提前的預演。
在天啟接到的消息中,到處是一片混亂和哀嚎,其實就算是薊遼總督閻鳴泰等人,天啟也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趕赴關門,還是派少數兵馬前去,自己在其后慢騰騰向前。
就算畏懼國法,當著強敵在前,駐守的文武大吏們是不是能恪盡職守,也是相當值得懷疑的事情。
“奴婢見過皇爺。”
閉宮門前,一直在內閣和兵部來回等消息的魏忠賢匆忙趕入宮中,天啟已經回到東暖閣,魏忠賢有些掩不住的慌亂,他向天啟叩首行禮,起身之后,發覺皇帝的臉色相當的冷淡。
“內閣和兵部已經諭宣大甘肅山西榆林各鎮戒嚴,各督、撫、總兵、副將、參將、游擊、守備,俱要率內丁與本部兵小心戒備防守。今日尚未收到宣大等地告急奏報,尚未知和記商團軍是否在宣大地方駐有大量兵馬。”
魏忠賢小心翼翼的稟報著,這一次的事相當的麻煩,有失控的風險。
“知道了。”天啟看看魏忠賢,說道:“現在看來還是薊鎮要緊。京營更加要緊!”
“奴婢一會出宮就親去各城門檢視,京營兵已經開始調動,有不少到城墻上和城門處了。”
“這事萬分要緊!”
“奴婢萬不敢疏忽怠慢!”
以前天啟不會對魏忠賢這么不客氣,更不會一直叮囑小心再小心,魏忠賢知道是自己這一次事沒辦法,惹了大風波,在朝廷沒有布置好之前就捅了簍子,他知道此時只能拿態度軟化皇帝……皇帝畢竟是個心軟的人。
果然天啟皇帝面色漸漸和善下來,過了一陣子,皇帝才道:“諭英國公親自去東便門,本兵去廣渠門,協理戎政于城上巡視,御馬監四衛營駐東便門和廣渠門,皇城戒嚴,嚴防細作生事。”
就實際的情形操作來說,京師戒嚴是大事,內外不得通,城中會有相當的慌亂。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和記兵力相當強大,雖然沒有人直面其兵鋒,但降服卜石兔汗,俘林丹汗,力壓白洪大,滅火落赤,威逼科爾沁,迫使漠北三汗會盟……這么多事做下來,說和記兵不能打,可能市井間有一些笨蛋相信,朝廷百官和天子是肯定不會相信的。
這么一支強軍猛沖進來,在薊鎮和京師都沒有做好準備的前提下,威脅當然是相當的大。
皇帝問道:“京師軍民士氣如何?”
“可堪一戰。”魏忠賢精神一振,說道:“四衛勇營數萬人陸續出營登城,按皇爺吩咐在各城門處駐守即可。三大營陸續登城,軍士出動時,百姓于路途兩邊鼓勵高呼,還有不少商家自愿做吃食勞軍。大戶官紳之家,也是派出仆役做大量飯食勞軍,軍伍之間士氣很高。”
“哦,廠臣說的可是實際情形?”
“句句屬實,皇爺若不信,可令田爾耕來奏對。”
當下皇帝點點頭,沉吟再三,說道:“廠臣可派密使至陽和,詢問盧象升等人是否能制住張瀚,這事要緊,千萬要謹慎小心。”
魏忠賢吃了一驚,說道:“皇爺這是要提前對他動手?”
天啟點點頭,白皙的臉上露出一抹病態的潮紅,也忍不住喘了好一陣子。
皇帝緩緩道:“朕下午時在奉先殿坐了好一陣子,沒想別的,就在想怎么才能保住祖宗留下來的江山。想來想去,東虜尚不足患,大患就是和記。其在大明內有商行,南有臺灣,對海外有貿易,一旦生事,南北俱亂。朕已經諭內閣將鄭國昌調離,派熊文燦去任福建巡撫,對和記海上舟師來襲也要小心提防。協餉之事,著南京戶部與湖廣各巡撫辦理,一定要叫福建也足兵足糧。北方這里,這一次的事是危機,也是機遇。現在民氣士氣還在大明一邊,尚可一戰。咱們沒有準備好,和記也一樣沒有準備好。朕一直在想,張瀚握有雄兵十萬,為什么還要聽話回新平堡。朕當時一時沖動都想見他一面。后來朕想通了,得天下要的聲望,張瀚差不多夠了,但和記還不夠。我大明還沒有失天下人之望,這才是最要緊的。和記要打進來,直面的就是九邊,人心尚系皇明,他們需得經過苦戰方能得手。而其養兵,養士,自有一套辦法。得有大義名份,否則將士疑慮,上下不安,張瀚不是不想攻我大明,而是時機未至。再過數年,和記財富更多,控制我大明境內商業更多,人人仰其鼻息而活,到那時,朕調理在九邊的文官武將,又將會如何?是不是又都為和記所拉攏……”
天啟臉上露出自嘲之色,他道:“朕想來也覺得可悲,大明一年千萬白銀,兩千萬石糧食,這般大的國家,居然不如一個商家有錢。朕的文官武將,朕得時刻提防他們被商家拉攏,不復可信。朕的俸祿,朕的國法,卻遠不如人家拿出來的真金白銀……”
魏忠賢撲騰一聲跪下,泣聲道:“主憂臣辱,奴婢一定要東廠嚴查貪官污吏,嚴查和記的細作!”
“廠臣起來。”天啟溫言道:“這事由來也非一日,和記崛起還是萬歷年間的事,怪不得朕,也怪不得你。”
皇帝又道:“朕想來想去,拖下去,皇明能做多少事,和記又能做多少?或許眼下的事就是一個契機,打起來,敵我之勢已成,不復如此前那般投鼠忌器。對和記商行,對與和記往來的商民百姓,九邊官吏將士,則可以區分敵我,不允其再與和記牽扯。若戰,恐早期會有不利,甚至京師被圍。但朕堅信,天下人心尚在皇明,勤王兵馬會源源不斷的前來,拖的越久,對和記就越不利。朕思之,和記的甲堅兵利,無非是財源充足,若福建禁海,北方禁絕其商行貿易,戰事拖的越久,則大明的機會就越多。對東虜,是一個守字。對和記,則是一個拖字即可!”
若張瀚在此,定要鼓掌叫好。
天啟的頭腦確實是相當的清楚明白,所謂帝王的天賦不過如此。后人說大明亡國于萬歷天啟,對崇禎不乏同情,但其實說白了,亡國的根子是朱元璋的制度不行,其次才是萬歷的怠政,然后是崇禎的剛愎自用和愚蠢,萬歷的不折騰是怠政,崇禎的胡折騰是搖晃已經枯朽的老樹,一直到使其最后的力量耗盡。
而天啟的帝王心術和手腕,在短短幾年間內得到了相當的證明,公平來說,強過其祖父和弟弟,其父在位時間太短,無法評判。
但天啟的綜合評分,肯定在太祖太宗和仁宗宣宗等大明杰出的帝王之下,也不及穆宗英宗和武宗,比孝宗和憲宗強,和世宗相差仿佛,但其吃虧在英年早逝,若其不死,恐怕局面走向會是另外一種結果,而現在局面遠過歷史上的惡劣與危險,使得天啟只能將更多的精力用在軍政事務之上,結果反而促使進大為進步。
最少以現在的判斷和感覺來看,天啟皇帝確實是抓到了問題的核心。
很多人判斷大事只能從小處看,所謂一葉障目。
而高明的人能透過若干混亂的表象,直抵問題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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