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郁指點江山,以外來人的身份在薊鎮文武面前卻頗為露臉,想來過一陣子回遼西之后,袁崇煥對他也會大加褒獎。
他心情很好,因為住在關門附近,原本就極少人家,商團軍迫近之后大軍云集,少量的住戶早就跑的無影無蹤……周文郁回到住所之后只有自己隨身的仆役伺候起居,枯坐無聊,索性寫了個條、子,叫人跑到三十里外的鎮上帶了個妓家回來,只是個土娼,壓根不會彈唱,周文郁只得與那婦人早早睡下,好在泄了火,也總比自己一個人枯坐無聊的好。
天明時醒了,那娼家原本不知道周文郁是個官員,天明后注意到墻壁上掛的官袍和素銀腰帶,更加小意伺候……國朝原本是嚴禁官員行此事的,不過現在法紀廢馳,錢謙益都能公然迎娶柳如是為妾,雖然是十多年后的事,但現在風氣大抵如此,周文郁又是個武職官,更沒有人來理會他這種事。
“你今日在這里不要走了。”周文郁起身穿衣袍,笑道:“免得晚間我再叫你,你又得跑幾十里過來。”
“奴可不敢。”娼妓掩面笑道:“這里距關門太近,奴聽人說外間就有大軍要破口而入,還是躲遠些好。”
周文郁道:“你們很怕嗎?”
“怎地不怕?”娼家道:“左近的人都跑的差不多了,奴想著現在大軍云集,官吏將領多,都有錢,還能多賺一些,就冒險留了下來,正好遇到大人,也是奴家的福氣。”
周文郁聞言大笑,不免調笑了幾句,最后才正色道:“你們也不必怕,那和記商團軍只是銀樣臘槍頭,不中用的……”
娼妓睜大雙眼,不敢相信。
薊鎮這里原本也是和記出口的重要地方,從大同出邊再到遼東未免太遠,所以在前幾年和記還在與東虜大量貿易的時候,薊鎮這里的幾個重要的關口也是收買了守將,大量物資被車馬送著源源不斷的從薊鎮出口,這樣路途要拉近許多,更節省時間和費用。
和記車隊的風光和潛藏的實力,薊鎮的大人物們不知道,民間百姓卻是知之甚詳,甚至早比他們知道的更早。
一聽這白胖子官員說和記不足畏懼,只是虛架子,這娼家卻不怎么相信,只是她也不能與個官老爺爭執,只得含糊應了。
周文郁見狀不快,更欲再說,這時突然聽到轟的一聲巨響。
娼妓奇道:“天光大亮,又是冬天,怎地突然打雷?”
周文郁卻是知道不對,心道難道是關門上打放大炮?推開木制窗子趕緊往關門處看,卻不見硝煙騰起……心里正在疑惑,又聽到一聲巨響,這一次卻看的分明,一顆鐵彈飛嘯而來,正好打在鐵門關的城樓上,炮響之后,又是鐵彈打在城樓上的巨響聲,咔嚓巨響聲中,半個城樓都塌下來,砸中了幾個軍士在里頭,顯然難活,還有更多的薊鎮將士受了驚,在城樓附近擁擠跑散開來。
這種巨炮之威周文郁其實是感受過,當日八旗兵攻寧遠,在寧遠城頭也是打放紅夷大炮,炮聲就在其不遠處響起,燃放時火舌噴濺震天撼地,威勢勝過雷霆。但當時他是在城上看火炮往城下轟擊,感覺上只有痛快淋漓,絕沒有畏懼害怕。這也正常,利器在手,殺向的卻是敵人,自己卻害怕什么?
此時有火炮自外向內轟擊,打的卻是自家這邊,感覺就是顛倒了過來。
周文郁趴在窗前這短短一會功夫,炮彈已經接二連三的飛過來,轟擊之聲不絕于耳,恰似一個雷接一個雷不停的打在耳邊一般,炮彈不停的呼嘯而至,幾乎目不暇接,城墻關門之外,不管是鐵門關還是水門關,或是普通的敵臺處都是到處被轟擊,炮彈不斷打在關門之上,將四處轟擊的磚石飛濺,真是亂石迸空,威勢駭人。
炮聲初起時,還有不少將領帶著士兵往城墻上跑,后來被火炮轟擊的抬不起頭,死傷相當慘重,不到十分鐘的功夫最少有三百顆以上的炮彈落在關門附近,城頭上已經無人敢于站立,死尸片片,都是被炮彈打中或是大片的碎磚石擊中,非死也是重傷,所有守備兵馬已經全部撤下來,城上縱有傷者在哀嚎呻吟,卻也根本無人去加以理會。
“何以打的這般密集,快速?”周文郁膽戰心驚,幾乎無法自持,他肥胖的身軀不停的戰抖著,一種無以言表的恐懼襲上心頭。
這般威力巨大的炮彈,還有這么密集準確的射點,當然還有無比快速的射速,這些東西都叫他感覺難以想象,人都害怕未知的東西,何況現在是炮火臨頭。
身為一個戰區最高統帥的旗牌官,周文郁見到最多的火炮是那些佛郎機,大將軍炮,還有很多明軍自鑄的陳舊的老式火炮,炮架重,炮身重,安裝難運輸難,打放緩慢,威力也很小。有了紅夷大炮之后,威力是大了,但更加難以運輸和用來野戰,只能用來守城,一門大炮最少五千斤以上的重量,轉運太困難了,就算是打放時的調整也相對緩慢。其實在海上用巨炮也已經常見,但火炮炮身,還有發射炮彈之后的撞擊力和緩沖,這些問題明軍都沒有解決,所以他們使用大炮更加的緩慢和困難。明軍根本沒有發展出如拿破侖火炮那樣易于野戰的銅炮,所鑄大炮過于沉重笨拙,加上視火炮為軍國重器,雖未象康熙那樣很中二的給大炮冠以各種大將軍稱號,但視之如珍寶也是沒錯的。將兵器視為珍寶一樣保管和呵護,這也是明朝國力不強的體現,好不容易鑄成的大炮,當然要細心保護,絕不可隨意使用導致出現不可測的后果,所以明軍炮手一則是沒有太多訓練管束,二來缺乏使用火器的充份經驗,火炮不是他們想打就能打的。三來炮彈和火藥也不足,同時這些物資的質量也是參次不齊,難以吸取到充足的經驗。
而商團軍的炮兵卻是訓練充足,炮彈火藥也無限供給,在李莊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能聽到火炮炮手們搬運大炮的號子聲,也能聽到裝彈聲,火炮轟擊打靶訓練則是隔兩三天就有一次,有很多火炮是鑄成之后沒有上過一次戰場,直接在訓練中就毀損了,然后拿去重鑄。
張瀚的理念就是平時多訓練,戰時少流血。
精兵怎么打造出來的,只有軍紀顯然沒有用,只有甲堅兵利,將每個兵種都訓練到極致,這樣的軍隊才稱的上是精銳。
炮聲之中,一個薊鎮千總奉命趕來,這時一顆炮彈落在不遠處,轟擊聲中將附近一所房舍打的粉碎,磚瓦漫天飛舞,千總帶著的幾個兵丁立時有兩個被碎石崩中,哎喲連聲中都是躺了下去。
千總急步推開房舍,口中道:“周旗牌,我家總兵大人有請。”
這卻是薊鎮總兵的鎮標營的武官,黑云龍見周文郁遲遲不至,所以特意派人來看看是否出了意外。
千總開口之后卻無人回答,房中也并無人影,他楞征之際,卻聽房中南墻的床底下有人支支吾吾的道:“老兄能前來相請,難道炮擊停了?”
這時又響起轟隆隆的炮聲,千總也是害怕,又是感覺哭笑不得,只得蹲下身子,先往床下瞄了一眼,果見周文郁和一個婦人縮在床底,千總說道:“周旗牌莫要耽擱,趕緊隨我去見總兵。”
“火炮如此犀利,在下還是在這里躲避好了。”
千總勸道:“適才一顆炮彈打在左邊房舍上,房倒屋塌,可見這里并不安全,躲在床下亦無用處,要是被掩埋住了,可是要活活渴死餓死。不如隨在下去望京樓,那里山勢奇峻的很,炮彈打不上去,還有敵臺可以躲避,比在這房中安全的多了。”
望京樓是一座三層的空心敵臺,和長城沿線的那些建筑山坡或山頂的磚石敵臺是一樣的建筑,只有門戶可入,然后留有望孔和射孔,頂端放一些狼糞或火炮,三層敵臺象是后世的筒子樓,堅固易守,幾十上百的兵丁駐守其中,非得幾千上萬人才打的破,而長城沿線到處是這種敵臺,除了本身的堅固易守外,外圍還會建起院落圍墻,挖上壕溝,加上多半是建筑在山體之上,確實是軍事防御上的形勝之地。
然而若無兵可守,這些敵臺也就沒有太大用處了。
古北口的望京樓就是三層敵臺,不過冠以美名,其與司馬臺相連,山勢綿延之處長城和敵臺連成一體,炮聲響起之后,黑云龍等人就急速趕到望京樓上,一則登高望遠,可以觀察敵情,二來相對也安全很多。
周文郁雖害怕,卻也沒有蠢到家,一聽這千總說的有理,頓時就從床上連滾帶爬的跑了出來。
“周旗牌穩住,不要叫人看了笑話。”千總自己也是害怕的,不過看到周文郁這般模樣,心頭一陣暢快,反是把害怕的情緒壓下去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