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錦之戰,天啟確實認真過問過幾回,不過也是和別的事一樣,放在心里是放在心里,也感覺要緊,但既然有魏忠賢操持,皇帝也沒有太把事情放在心上。
但魏忠賢這么一說,天啟記得自己曾經叮囑和再三強調過遼西的事要緊,而袁崇煥的依城而戰,兩城互為犄角的戰略也是天啟皇帝親自定下來的大略方針,這么一想的話,說是圣心裁決也并不為過。
皇帝高興起來了,這是難得的好消息,遼西的戰局牽扯很大,很多人都相當的關注和懸心。因為盡管有袁崇煥的坐鎮,誰也不知道事情的走向到底會發展成什么樣子。
要是明軍也如沈陽和遼陽之役那樣慘敗,六萬大軍全滅,錦州和寧遠失陷,那可就是天崩地裂的大禍!
一念及此,皇帝也很高興,隨口道:“左右無事,今日去游西苑,吾要乘船看景。”
皇帝在西苑的海子里有御舟,都是較大的船只,如放大版的畫舫,海子水面平靜,波瀾不興,夏秋兩季,皇帝經常御駕至西苑,游歷觀光,有時候也會召見內監或大臣,賜下酒宴……崇禎就很喜歡在平臺見大臣說事,偶爾也會放大臣進西苑游玩,也就在平臺一帶賜酒宴。
平臺就是后世的紫光閣,崇禎年間景致猶為上佳,閣甚高敞,樹陰池影,蔥翠萬狀,是難得的盛景,也是消夏避暑的好去處。
聽說皇帝要駕臨西苑,很可能要宴請群臣,在場的太監們都擺出了湊趣的神情,一個司禮太監當場表示,如果皇帝要宴客,所有的費用都由他來報銷。
天啟笑罵道:“宣大那邊缺銀子,你給報銷了吧。”
眾人都笑著低下頭去,事涉幾十萬兩,可不是說著玩笑的小事。
魏忠賢懷里其實還藏著另一份奏疏,是三邊總督楊鶴送過來叫苦的請餉請錢糧的奏疏,三邊那里已經不受重視,套部完了,土默特也完了,和記的主力在科爾沁到薊鎮和宣大一帶展開,哪還有三邊什么事?
三邊總督麾下千里防線,二十多萬將士,能緊急動員出動的只有幾千人,這并非奪張,要知道甘肅一些地方的駐軍,朝廷已經三十多個月沒發過一文錢的折色銀,其困窘若此,沒有軍餉,這些士兵根本就不可能上陣打仗!
楊鶴東拼西湊,也不敢太耽擱時間,誰知道白水河岸邊流賊會不會越聚越多,會不會再打下更多的縣城乃至州府?邊軍的力量多半是放在沿邊的要緊地方,比如榆林城和甘州,肅州,象陜北的一些縣城根本沒有守兵,幾千上萬的流賊一來,就算是有幾百守兵又能怎樣?一聲呼嘯怕就是要嚇跑一多半,這仗根本沒有辦法打。
萬一流賊嘯聚成團,弄成幾萬人的規模,這事情就大了,要是再打破延安府一類的府城,楊鶴就非得請辭,甚至很可能被朝廷重重的懲處!
懷著擔憂和各種復雜的心思,楊鶴督促著一個參將和兩個游擊將軍,帶著他們人數不多的內丁和營兵,湊起了四五千人規模的隊伍,開始往著白水縣王二等人聚集的地方殺過去。
而此戰猶為不順,戰事之初官兵打的還算順,派出哨騎和架梁馬在四周剿殺那些零散的流賊,后來大軍在白水河畔列陣,雙方人數差不多,邊軍的幾個將領以為必勝,放松大意了些,就在他們列陣時,一群流賊從中間猛向前沖,開始時也就幾百人的規模,后來人越沖越多,其異常悍勇,武器也好,如快刀切肉般的將官兵混亂的前陣沖開,這一下所有的流賊都嗷嗷叫著往官兵隊里沖,營兵們哪里經的住這般沖擊,幾千人大潰,前隊后卷,把自己的中軍兩翼都沖散了,連將領的內丁都沒有辦法壓住逃散的陣列……這一下就全毀了,王二帶著部下追了二十多里地,一路上全是跪下請降的邊軍將士,死的人也不少,所謂尸伏十余里,最少死了過千人。地上全是丟棄的軍旗和武器,不少穿著綿甲的內丁和營兵中的刀牌手丟掉盾牌,解掉鎧甲丟在地上,就算這樣也逃不脫臨頭一刀……雙方都是步兵,只有將領和少量的內丁騎馬,這一仗打完之后,官兵損折了三分之二,還死了一個都司,一個守備,千、把總或死或俘,損失了十來個。
只有幾個最高層的將領在亂兵中逃了出來,這當然得力于他們都有強悍的內丁保護。不過人回來了,罪責可逃不過,楊鶴已經將他們免官關押,并且請朝廷處置。其實三邊總督也有尚方劍,這幾個家伙要是楊鶴心狠,直接斬了朝廷也不會說二話,只是老楊鶴絕不會動用這樣的權力,反正人已經關了,朝廷肯定也饒不過這幾個家伙。
現在可是天啟年間,朝廷法度猶存,網羅甚密。除非能到張瀚這樣能夠自立的程度,否則誰能過逃的過這一張大網?
魏忠賢不關民這幾個將領的下場……就算全宰了也和他沒有關系,這幾個窮鬼也沒有銀子到他魏公公手里來買一條活路。他關心的就是這樣的消息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報給皇帝知道……除了王二打敗官兵,開始流竄之外,在陜北又起來了兩股流民起兵的消息,一個叫不沾泥,一個叫王嘉,都是各自嘯聚了好幾千人。
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信號,說明陜北已經成了一個大火藥桶!
連年的天災和人禍迭加,陜北的百姓已經到了無可容忍的地步。中國的農民就是這樣,能承受很多苦難,不管是常年的不得溫飽,還是妻離子散般的災害,只要多數人能忍下來,大家就都愿意忍受。
苦難是一把鈍刀,慢慢的磨去人們的尊嚴和自信,也磨掉了他們的血性。
但當這把刀無休無止,一直要將所有人都磨死的時候,當人們失掉了最后的一絲希望的時候,中國的農民又能在瞬間轉化過來,他們將不再忍受,哪怕一絲一毫的苦難都不愿再承受。他們會斬木為兵,揭竿而起,針對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皇權,是天子!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放眼整個世界,喊出這樣話語的也就是華夏的漢人!在歐洲,貴族哪怕十惡不赦,封地的領民也沒有辦法反抗,只能忍受。而日本的農民能承受比中國農民高幾倍的賦稅,還得跟在武士屁股后頭當炮灰。他們能整年的不吃肉,不吃精糧,只吃雜糧,把有限的好東西貢獻給貴族。一個成年的日本男子,從出生到死去,沒吃過一口豬肉的大有人在。
他們如綿羊般的溫馴,絕不會的反抗的意志和決心,因為他們的文明傳承中就沒有反抗這種基因,士農工商,能左右國家發展和改變的,只有士,還有那些大商人,普通的工匠和農民,就是最下等的階層,哪怕被欺凌到死,也絕對不能反抗。
下克上,也是武士的差事,和最底層的農民無關。
而華夏則自古不同,春秋時就有很多巨盜,其實也就是反抗暴、政的農民起義。到秦漢之際,先是陳勝吳廣,再就是赤眉黃巾,農民起義在華夏就沒有斷絕過。
這種反抗帶來一次次的王朝更迭,緩解人口增長而帶來的土地兼并和壓力,就象是閥門,到了一定時間就得打開一次。
明末時的情形和以前的王朝更迭沒有太大的區別,不同之處在于大明不是純粹的內部原因,還有相當部份的外來因素左右著歷史的發展。
魏忠賢懷里的奏疏就象是一塊熱炭團,原本天就熱,他感覺胸口都在發燙。
這事兒叫皇帝知道了,定然是嚴厲的斥責,甚至皇帝會大為憤怒。
有寧錦大捷的功勞兜底,魏忠賢倒是不擔心皇帝會對他失去信任,可是近來有好幾件事情魏忠賢沒有辦好,在皇帝心里已經失了分,若是將陜北的事也報上去,怕是皇帝的心思真會有變化……
現在各處的督撫只要有了好事,定然都是要把魏忠賢帶上。什么廠臣運籌帷幄,智算千里,廠臣督促嚴厲,臣下效命……反正有了功勞全部都要算在廠臣頭上。哪怕是袁崇煥也是一樣,剛打贏了寧錦之役,不就是把廟算大功算到了廠臣魏忠賢頭上嗎?
功勞全是魏忠賢的,有了過失,皇帝會怎么想呢?
懷著異樣的心思,魏忠賢心里相當的別扭,他也要考慮怎么對付陜北的流賊,幾股流賊已經有好幾萬人,甘肅鎮和榆林鎮,還有陜西鎮,都要動員起來,分別出動官兵去追剿。
此時的魏忠賢雖然對流賊重視,但還沒有完全從懵懂中醒過來,他當然還不知道,這幫子不起眼的流賊帶出了更多有野心和有能耐的強人,大明王朝的掘墓人已經在路上,并且很快會匯集在一起。
魏忠賢此時此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諾大的明朝就是被這么一群不起眼的流賊給推翻,而不僅僅是他藏在懷里的“麻煩”。是終結于眼前不怎么起眼,只是被他視為麻煩的農民起義之上。
由于藏著心事,魏忠賢只得向皇帝告辭,天啟也不以為意,說道:“魏大伴就去忙國事去吧,諸般事情都要你操持,還是太辛苦了些。”
皇帝指指眼前一盤冰鎮過的葡萄,笑道:“這個賜給大伴。”
東西平常,難得的是情意,魏忠賢滿頭大汗的接過銀盤,誠心正意的道:“皇爺放心,奴婢在外一定好生辦差事,終要叫大明恢復成清平世界。”
“能得清平最好啊。”天啟感念于魏忠賢的誠心,由衷的感慨道:“祖宗年間吾還年少,不過天下無事,每日奏章都少,各處都海晏河清,祖宗無事,每日在宮中看雜戲,聽評書,夏天游西苑,冬日看滑冰,到了元宵時,宮中的燈山快要比皇極殿還要高,唉呀,當時吾還年少,和信王一起觀燈,那個場面,再難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