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戒備了,今天定會有不少人觀刑,要小心出事。”京營參將打斷了部下們的議論,有些事說多了只會招禍,現在誰不知道和記和朝廷徹底決裂,原本先帝與張瀚勉強維持了相安無事的格局,誰都知道和記兵多將廣,財雄勢大,能維持還是維持的好,畢竟沙戰廝殺,血海里活下來的才能建功立業,但誰又敢保自己是活下來的那個?
而且參將心情沉重還不是因為這事,有消息傳來,新平堡慘敗,被擊潰的一萬多大同鎮的主力損失慘重,而擊敗他們的并不是和記商團軍的戰兵,而是和記派出幾百軍官,臨時用礦工和莊丁組成的民兵。
如果這事兒是真的……參將心事重重的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帶著幾百兵丁在刑部這里等候,沿著刑部到天街和東市,沿途還有別部兵馬和五城兵馬司的人在戒備,巡城御史已經派人催過一遍,問斬可以等午時,但最好早些從刑部出來,沿途百姓現在還不太多,等人們都聽到消息跑出來看熱鬧,那時候戒備的壓力就比現在要大的多。
“催里頭快點兒。”參將對一個刑部的小官兒道:“甭耽擱太久了。”
“斷頭飯照例要給的,沒聽說過叫人餓著去砍頭。”刑部的文官哪會把個參將看在眼里,斜著眼看了參將一眼,拂袖走了。
這話倒也有理,參將沒法反駁,只能沉著臉吆喝自己的部下再多加幾分小心。
牢房里頭許顯純已經叫人給自己換了一身衣袍,他已經免官了,本朝官員問斬定罪前照例免官奪職,似乎只有英宗年間的于謙,因為殺的倉促,羅織罪名問斬時沒有免官,一身大紅官袍瀟灑至東市上路,成就了于謙忠義無雙的傳奇。
許顯純幾個肯定沒這待遇,幾人中許顯純知道自己勛親的身份,又曾投效過,算是辦砸了差事掉的腦袋,所以并沒有太多怨氣,而且也不曾擔心要被凌遲處死。
崔呈秀自殺死掉的,還有幾個也自殺死了。
田爾耕嚇的魂不附體,因為有不少人嚇唬他,說皇帝甚惱什么五虎,五彪的魏黨余孽,要將他們凌遲處死。
錦衣衛的高層害死的人可是不少,特別是折磨東林那幾個,什么殘酷的刑罰都往那幾個犯官身上用,不過事情要到自己頭上卻又是承受不了,許顯純看到田爾耕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就是一陣鄙夷。
適才刑部的官員過來,通知各人今日問斬,很多人當時就嚇昏了過去,田爾耕先是高興,因為免了凌遲酷刑,但想到過一會自己人頭落地,卻是坐在原地念念有詞,有時哭有時笑,精神明顯是不太正常了。
許顯純斜睨各人,見十來個宣大過來的武官都還撐的住,便是將自己眼前案上的酒杯一舉,說道:“各位將軍,咱們都是有過錯的人,你們在京師也未必有親朋,不會有人在路上奠酒送行,咱們在這里多飲幾杯吧,黃泉路上,搭一個伴。”
宣大過來的武官都是西北各鎮挑出來的豪杰漢子,都是武官中操守好,能力強的廝殺漢。這樣的漢子一般都是將門出身,有一腔熱血和忠義之心,洪承疇和盧象升在大同一年多時間,挑出來的將領都是合自己心意的忠枕勇武之輩,這一次戰場廝殺慘敗,這些人被部下裹挾,未曾在戰場死戰,亦未受傷,被逮拿至京師后,他們當然也曾不服和叫屈過,后來卻是自己想通了,一萬多人被打跨,巡撫和兵備道都戰死了,他們身為將領卻逃脫性命,國法無情,殺頭其實不冤枉。
聽到許顯純敬酒,眾軍漢卻是有些不屑的樣子,后來一個粗豪軍漢一拍腿,對許顯純道:“許大人,你是錦衣衛指揮,說實在的我們這些廝殺漢子向來不把錦衣衛的人也當武臣,說更難聽點,是一直瞧不上你們。咱們西北將軍出身的,不尿你們這一壺,也不象那些文官兒怕你們。若是在大同哪,咱們最多表面敬著你,心里罵著娘,躲著你遠遠的就是。今日大伙真的是要一起掉腦袋,這是一。其二,我們這些人是死在和記手里,打仗打輸了,沒甚說的。聽說你許大人也是栽在和記手里,算是死在一個題目上。到了地府,也就不分什么錦衣衛九邊,都他娘的大明朝的死鬼,來,咱賀人龍敬你一碗!”
許顯純知道這粗豪漢子出身卻是不凡,西北將門賀家出身,少年時就很有名,打起仗來有點瘋勁和不要命的勁頭,萬歷年間中過武進士,對將門來說是一個很不錯的加分,現在三十左右的年齡位至守備,說話就能轉為游擊,一聲“將軍”的名號是跑不掉的。以賀家在延綏甘肅一帶的勢力,最終把賀人龍扶到總兵的位子上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惜賀人龍的事業完了,性命也保不住,賀家是有些勢力,但賀人龍這一次是被亂兵裹挾逃亡了,賀家的人只恨他為什么不死在亂軍中殉國,自己保不住腦袋,還使家族蒙羞。
這可不是玩笑話,西北將門,不管是麻家還是賀家,或是尤家,張家,其家風要比遼西將門不知道強到哪兒去了。
整個明末史,賣隊友的,撈好處的,見敵就逃,最后反水投降的,十個有九個出身薊遼。勇猛善戰,忠義守法的,十個有九個是西北將門出身。
賀人龍在歷史上出身于萬歷年間,考中武進士后在延綏入伍當兵,正好洪承疇在延綏鎮起家,賀人龍就在洪承疇麾下效力,然后洪一路到總督,賀人龍也升到游擊,參將。
等洪承疇調任薊遼的時候,賀人龍已經儼然是重將,“賀瘋子”之名傳揚天下,有賀家派出的武官幫襯,加上內丁和親兵為核心,賀人龍麾下雖只有幾千人,遠不及另一個大將左良玉兵多將廣,但就實力來說,其和左良玉相差不多。
楊嗣昌以輔臣身份任督師,以十面張網之策對付張獻忠的時候,賀人龍和左良玉都是其麾下大將,左良玉兵馬更多,發揮作用不小,但數次突襲追剿,賀人龍更加勇猛善戰,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但到那時朝廷綱紀敗壞,軍餉經常拖欠不發,對犯罪的文官朝廷絕不姑息,對武將則優容放縱。
這種法紀的敗壞帶來的后果遠比逼反幾個將領更嚴重,賀人龍在洪承疇麾下時如忠犬一般,打仗勇猛也十分聽話,如臂使指,到了楊嗣昌時,雖然楊是督師輔臣,但手段比明末第一流的文官真的是差的很遠,沒有多久就因為捧賀抑左導致兩員大將決裂,后來左良玉不聽命令,賀人龍怨恨楊嗣昌耍弄了自己,也開始拒不聽令。
后來幾次大事,賀人龍都是壞事的急先鋒,到了孫傳庭第二次出山掌兵的時候,崇禎終于老帳新帳一起算,下密旨給孫傳庭,在大集諸將商議軍機的時候,孫傳庭出示密旨,斬殺了毫無防備的賀人龍。
賀人龍現在也是被洪承疇在延綏發覺,并且引為撫標武官,準備大用的得力部屬。只是歷史在此時已經發生了嚴重的偏差,原本賀人龍會跟著洪承疇大殺四方,十幾年后才會被處死,現在則是功名未立,又早死了十多年,說起來是相當的窩囊了。
不過賀人龍本人倒是一臉無所謂,這些要被問斬的武將一個人坐的腰背挺直,而且象模象樣的品著酒,他們的酒都是托人從西邊帶過來的番薯酒,正經的和記出產,雜質少度數高,大冷的臉,人人喝的滿臉紅光,齜牙咧嘴,甚是滿足。
一個游擊拍著腿道:“老子算是死在和記手里,不過臨走之前能喝這么一大碗燒酒,總算死的不那么憋屈。”
“算了。”另一個有些醉意的道:“老子十一歲就殺人,當時我大父扔過一把大刀,叫老子去砍一個北虜的腦袋,老子砍了十幾刀才把人頭砍下來,濺了自己一身的血。后來看看,他娘的那刀斷了多少個豁口,我大父成心用這朽刀來給老子練膽量……”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全部都是將門出身,從小大抵接受過這種血腥的教育,待他們成年了,死在他們手里的北虜或別的什么人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了。殺人者,人恒殺之,將門出身的人,細數祖宗的功過,死在床上的有一半,死在疆場上叫人砍了腦袋的,也是有一半。
將門,不光是享受和奴役軍戶,作威作福,而是要擔起保家衛國的責任來。
在西北將門,這一點還得被人們執行和貫徹著,遼西的將門和賀家,尤家這些將門相比,真是愧死先人。
這些西北來的武夫不把錦衣衛看在眼里也是有道理的,除非是直屬的上司,這些武夫真正看的起的只有更強力的人,錦衣衛不過是皇家的狗,如何能與他們這些守邊的猛虎相比。
許顯純先是有些愕然,接著仰天大笑,大喝了一口燒酒后紅著臉道:“咱們都算是死在和記手里,這題目不錯。唉,等將來張瀚到了地下,咱們一起找他算帳去。”
“算個鳥毛。”賀人龍一臉郁悶的道:“現在打不過,將來能打過?張瀚將來不一統天下,最少也能占半壁江山,開國君主,人家死了沒準直接就成了神仙,咱們這些小鬼,還敢去近身算帳?”
這話也就是在牢房里敢說,并且能說個痛快了。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