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也是。”湖廣商人輕笑一聲,說道:“既然牧齋公這么說,我們就直說了。咱們這一次陸續有一百七十多萬石,后續還有三百五十萬石糧過來,入夏之前,我們這些人大約就是這個數,五百多萬石,大約是差不多了。現在是春荒,要再等三個月之后,再陸續過來的糧船就不斷,那時候也不必多談,按市價來就成。現在這個時候,我們運的是去年秋收的糧,收糧的價是三錢五左右,存糧至今,本錢得上去,上船運過來,加起再上去一錢,我們賺一錢的利,按說五錢五差不多了,但現在江南一帶普遍的糧價是一兩四錢,所以我們打算收一兩二錢,這個價還是很合理的。”
另一個湖廣商人道:“若是咱們一路北上,到河南山東,糧價怕是能到二兩,所以這也是看在諸位還有和記的面子上了。”
在座諸人都皺眉不語,看向錢謙益。
湖廣糧商當然是在坐地起價,往年湖廣的糧過來,大宗買賣也就四錢五,到百姓手里是五錢左右,糧食是大宗商品,利潤是很薄的,但有個好處,不愁銷路。
江南的糧價因為各處都在大規模的囤糧,也是從均價五錢六錢漲到了一兩二,有的地方賣一兩,但畢竟不多。
這么多年來,物價第一次漲這么高,各地也是怨聲載道了。
但錢謙益等人還得繼續收糧,在江南也得控制發售,用和記的人的話來說,這叫全國一盤棋,不然的話江南還是四錢五錢一石,總是堵不住大量的小糧商北上賺錢。
湖廣商人也是在胡說八道,他們都是在征收秋稅時收糧,百姓手里無錢,被迫賤賣,一般收價就是三錢,存到現在能有什么損耗,最多本錢不超過四錢一石,運輸費用也極低,都是苦力扛上船沿河至江就過來了,相當有限,不會超過五錢一石。糧食是大宗商品,江南的地普遍改為經濟作物,這才會大規模從湖廣買糧。
而冬季春荒時,江南糧價也就六錢七錢,這已經是最貴的價格了,湖廣商人薄利多銷,有時候一石糧賺不到一錢銀,要是價格高了,江南這里就自己種糧了,這是一種經濟互利,江南人種桑養蠶賺海貿的錢,買湖廣的糧,大家都有利可圖。
“成,就是這個價。”錢謙益道:“談妥了,糧食立刻送我們準備好的大庫。”
幾個湖廣商人臉都笑爛了,頓時答應下來,直接帶人去搬糧去了。
“牧齋公似乎有些急切了啊?”程嘉燧是牽線的人,不過不妨礙他的好奇心。
“這點虧算什么……”錢謙益微笑道:“一則將來糧價還是會漲上去,虧不了。二來,我們收的越多,和記就知道咱們真的出錢出力,就算吃點虧又如何呢?”
錢謙益面向四周的大士紳們,沉聲問道:“諸位沒有什么意見吧?”
“沒有,沒有。”
四周是一迭聲的回復,錢謙益將來就是共治會首,大議長,江南士紳的代表和領頭人,這點小事,誰真的會和他計較?
錢謙益心中滿意,不禁感慨道:“京里的人還在發夢,糧價非得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北方就要毀了,還好和記據說快南下了,這樣也好,免得傷了我華夏元氣。”
四周嗡嗡聲起,當然是一片贊賞的聲音。
已經近三月份,會試果然一推再推。
京師各家權貴紛紛放糧,糧價從三兩多被推低到二兩,然后最低降到一兩八,但出多少糧被人收多少,開始時各家還不在意,持續放糧,都是沉浸在發財的美夢里頭,等到了發覺不對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十來天后,各地都傳來消息,保定,真定,遵化,山海關,到處都有人收糧,糧商們放多少有人收多少。
而沿漕運的山東臨清,德州,濟南,南下到宿遷,淮陰,直抵揚州,居然沒有一艘商船北上!
這下問題就糟糕透頂了,不僅沒有糧商北上,還是持續的有人在收糧,南到開封,再到湖廣,江南,幾乎是沒有一粒糧食能正經的流入民間。
這一次收糧風波,主要還是針對去年的秋糧,幾乎是出多少有人收多少,總額肯定在千萬石以上,動員的資金肯定在大幾百萬兩乃至千萬兩。
這一刻幾乎是朝廷所有不是豬的官員都明白了,一切都是和記的有意操控和設計。
官員明白過來,民間自然也明白過來了。
糧價如斷線的風箏一般扶搖直上,慌了手腳的京師勛貴和太監們又拿著剛賺到的銀子瘋狂的把拋出去的糧食買回來。
所有人不是對和記有信心,他們只是對大明更沒有信心。
這一次的事叫人們隱隱明白了,戰爭的形式不一定是火炮和刀槍,更可能是現在的這種形式。
和記未出一兵一卒,大明已經慘不忍睹。
從勛貴到太監,到文武官員和普通百姓,從士紳到商人,到車夫腳夫,人們都在努力撈取最后一根稻草。
糧價從一兩八到二兩八沒有幾天,十天不到就竄到四兩,二十天不到竄到十兩以上,一個月不到竄到了二十兩的天價!
這一下京師每天又恢復了大量人被餓死的情形,皇帝無奈之下連下詔旨,所有的勛貴和品官之家,富民之家,全部都得拿出糧食來賑濟災民。
但朝廷自己這一次還是不敢開倉放賑。
京師通州大倉的糧已經降到不到三百萬石,沒有大量的新漕糧來補充,通州大倉的糧就是京營和皇室還有勛貴們的救命糧,宮里就幾萬嘴張,一個月消耗糧食在百萬石差不多,京營一年也得百萬以上,加上大量不事生產的僧道尼姑和消耗極大的權貴,通州糧庫在持續不斷的大量消耗著儲糧,皇帝在這個當口就是考驗膽量的時候,很多人盼著皇帝拿出決斷來,但事實上還是叫人失望了,皇帝只拿出十萬石來,在這當口當然是杯水車薪,在皇帝宣布放賑之后,糧價又上去一大截。
孫元化家里有二十來口人,負擔很重,他儲糧不多,薪俸更低,文官原本就靠著舉債活著。還好孫元化在草原上幫和記做事賺了不少,不然的話更難以為繼。
但就這樣他也撐不住了,只能來尋老師打秋風。
“無妨,我這里還有幾百石糧,夠熬過去了。”
看著心愛的弟子也瘦了一圈,徐光啟頗覺心疼,說道:“近來找我借糧的門生故舊很多,我只能小小接濟,你家人口多,我回頭叫人送二十石給你,差不多也夠了。”
“門生多謝恩師。”孫元化眼圈通紅,二十石糧在京城只值十兩銀子,當然是正常年景下的價格。現在么最少值三四百兩,他哪有這么多銀子去買糧。
而且大家都不敢大宗出售,生怕自家糧都斷了,一次只能買幾斗,一石,二十石糧是兩千四百斤,有這些糧,家里的人心就穩了。
“近來兵荒馬亂,”徐光啟吩咐自家管事,說道:“你多帶些人。”
徐光啟又回頭看自家學生,苦笑道:“京師里頭居然也有流賊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京里確實有流賊了,多是活不下去的貧民,開始是單干,很快被五城兵馬司彈壓,后來成群結隊,拿槍弄械,五城兵馬司死了不少人,后來皇帝也顧不得面子了,京營兵,錦衣衛,東廠,所有武裝力量一起出動,當街殺了不少流賊,但還有小股零星的在活動,京師街道天一黑就沒有人敢出門,一副兵荒馬亂的情形。
“小人省得。”管家一點頭就出去了。
“你自己也要萬事小心。”徐光啟叮囑一句,接著嘆道:“時間也不會太久了。”
孫元化突然怒道:“張文瀾怎么這么狠心,這么弄法要死多少人!”
“你想差了。”徐光啟一臉平靜的道:“如果不這么做,大明怎么能人心盡失,這是最短時間內使大明崩潰,失掉人心,和記大軍一下,除了極少數人外,不會有人真心替大明殊死賣命了。這樣的話,打起來反而死的人要少的多。你想,如果和記大軍南下,大明各處紛紛殊死抵抗,兵禍連結,那得死多少人?”
“張文瀾是心狠,但歷來得天下者,怕是死的人最少的,就是和記開創的新朝了。”
“皇帝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難,日薄西山,積累的毛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況且,皇上也是才具不足。”
徐光啟最后道:“也不是一點機會沒有,看有沒有人能點醒皇上了。”
“老師要上本?”
“我當然不會做這個事。”徐光啟道:“聽說是黃幼玄。”
“啊,是他?”孫元化想了想,搖頭道:“這人是純儒,我不擔心他不敢說話,我反而擔心他說不清楚。”
“你差不多悟了。”徐光啟道:“現在是聰明人不愿說,也不敢說,純儒么,敢說,又怕說不清楚,呵呵,大明哪。”
孫元化一臉郁悶出門,他感覺自己這一生怕是追不上師弟孔敏行了,將來新朝宰相勛貴,孔敏行肯定算一個,而且排行靠前。而他呢,選擇留在大明這邊,看似聰明,結果愚不可及。
一個好機會曾經擺在他的面前,卻是被他輕松放棄了。
出門時孫元化仰臉看天,距離天黑還早的很,徐府家人出動了十幾個人護著兩輛大車,各人都是持著槍棒,一副小心戒備的模樣。
府門前積雪還是很多,這年月哪還有人關心掃雪鏟雪的事,前幾天又下一場雪,雖然可能是開春后最后一場,還是又凍死了不少人。
這時有人把一具凍尸從徐府門前抬走,孫元化眼角一眼,驚道:“等一下。”
孫元化急行幾步,走到凍尸前。
十五六歲的少年,倒伏在距離徐府二十步不到的地方,看來是暈倒了之后被凍死了。
少年身形瘦弱,簡直風吹就倒的體形,看來就是餓的。
“這是誰?”徐府管事好奇的問道。
“唉,一個少年名士。”孫元化簡直是不知說什么是好,曾經得到皇帝褒獎,已經是大儒劉宗周的入室弟子,父祖都是儒臣,名臣,烈臣之后,堂堂浙東少年名士,世家子弟黃宗羲居然被凍餓死在大街上,這真是從何說起!
黃宗羲是上京來京控的,也是一舉揚名,后來留在京師一時未走,后來物流車馬斷裂,物價飛漲,黃宗羲困在京師,他家并不富裕,帶的銀子也不多,可能就是這么各家打秋風勉強活下來,結果就死在了向徐光啟求助的路上,真是情何以堪!
“真他娘的……世道真變了。”孫元化罵了一句粗話,不然真的不知道怎么排解自己內心的沖擊和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