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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深夜私訪

  王堅火做事有自己的原則與手段,同意做官之后,他沒有下跪,反而昂首站立,打量皇帝,說:“草民敢當官,陛下敢做一回百姓嗎?”

  “你以為朕沒做過百姓?”韓孺子剛剛擺脫“倦侯”的身份沒有多久,雖說從前也不是普通人,但對民間疾苦并非一無所知。

  “今晚,離開洛陽之前,陛下敢暫時做一回百姓嗎?”王堅火問。

  不等皇帝回答,東海王搶先道:“這叫什么話?先不說陛下,什么叫草民‘敢’當官?難道當大楚的官還有性命之憂不成?”

  王堅火只盯著皇帝,“‘丑王’幾十年聲望,天亮之后就將毀于一旦,天下人都會以為我等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當更大的官。”

  仍是東海王開口,“你的幾十年聲望,能比得上陛下的一時安全?”

  王堅火不吱聲。

  韓孺子也不吱聲。

  “陛下不是在考慮吧?”東海王瞪大眼睛,“可能陛下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提醒:皇帝的安危不僅屬于自己,還事關整個大楚,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陛下若有萬一……”

  東海王忍不住小小地遐想了一下。

  “武帝年輕的時候經常出宮微服私訪。”韓孺子有點心動,關于武帝私訪的故事,他從小聽過不少,真真假假,但有一點肯定沒錯,武帝不是那種坐在皇宮里統治天下的皇帝。

  “武帝時天下太平,而且……而且武帝身邊可信任的人很多,這位丑王……讓他當官都這么勉強,只怕不可信吧?”

  面對質疑,王堅火不做任何辯解。

  “朕的身邊不是有你嗎?”

  東海王絕不會說自己不可信,一時間張口結舌,突然反應過來,“陛下要帶我一塊出去私訪?這個……這個……陛下真要同意?還是先找人商量一下吧。”

  王堅火說:“眼見為實,陛下一心為民,這是好事,可陛下坐在洛陽城內守衛森嚴的軍營里,看的是一堆文書,聽的是官員眾口一詞,與其費心地猜來猜去,分不清何為真何為假,不如親自去看一眼。”

  韓孺子怦然心動,丑王說得沒錯,皇帝向當地官員施加壓力,派駐臨時御史,提拔豪俠為官……說來說去都是因為心存疑慮,既然這樣,何不走進流民中間去體察一回呢?

  東海王從皇帝的表情上猜出結果,“陛下,該說的話我都說了,我要求將這些話都記錄下來,萬一……也能留下證據,別讓人以為是我將陛下騙出去的。”

  “留什么證據?朕若有萬一,你還想逃走嗎?”

  “不不,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陛下乃是賢明之君,為大楚江山著想,桓帝只有兩個兒子,陛下尚無子嗣……陛下千萬不要誤解,這純粹是為韓氏子孫和大楚江山考慮……張有才,你就傻站著嗎?”

  張有才和泥鰍一直守在皇帝身后,有外人在,兩人從不開口,可是心里絕不同意皇帝去冒險,聽到東海王的話,同時前行幾步,轉身正要跪下勸說,被皇帝瞪了一眼,又都走回原位。

  “沒膽子的佞幸小臣。”東海王低聲道,突然有一種滿朝皆奸唯我獨忠的蒼涼感。

  韓孺子扭頭問稍遠些的侍衛,“保護基本安全的話,最少需要多少人?”

  侍衛一愣,張著嘴,一個字也不敢說。

  “去叫王赫,不準多嘴。”

  侍衛小步快跑,出了帳篷,以極快的速度回來,表示自己沒有多嘴多舌的機會。

  王赫很快也到了,看了一眼丑王,“微臣王赫拜見陛下。”

  “朕要微服私訪,半個時辰之后出發,你去安排一下,出營的時候不要被任何人發現,加上你,最多六名侍衛,東海王隨行,王堅火,你帶幾個人?”

  “草民只身一人。”

  “好,王赫,準備去吧。”

  王赫撲通跪下了,剛要開口,韓孺子臉色微沉,“你是侍衛頭目,朕任用你,要的不是進諫,你覺得自己比東海王更能說會道?”

  東海王無奈地眨眨眼。

  王赫想好的一番話都被堵住,想了又想,說:“最少十名侍衛,不能再少了。”

  “隨你,但是不能泄密,尤其不能告訴劉介,明白嗎?”韓孺子有預感,中司監劉介一旦聽說皇帝要出營,十有會抱住皇帝的腿,死也不松手。

  “明白。”王赫臉色蒼白地退下。

  約好見面地點,王堅火也告退,韓孺子讓張有才和泥鰍多拿一套被褥來,假裝要留東海王徹夜長談,然后警告道:“你們兩個更不準多嘴,我不在期間,若有什么事情,替我遮掩一下。”

  張有才急得都要哭了,“陛下……”

  “怎么,從前夜里能出門,現在不能了?”

  一想到主人當倦侯時的冒險經歷,張有才真哭出來了,“從前好歹還有杜家爺孫……”

  “現在有十名侍衛。”韓孺子越來越興奮,到洛陽好幾天了,他一直被困在軍營里,思考過度,頭昏腦脹,王堅火提醒了他:奏章里的一團團迷霧,在現實中都不存在。

  泥鰍卻不太在意,“陛下出趟門而已,沒那么危險吧?”

  東海王和張有才同時狠狠瞪去,泥鰍急忙將嘴閉嚴,東海王甚至不能出帳,喃喃道:“好歹讓我跟王妃道聲別……陛下,丑王真值得相信嗎?他這人鬼心事可不少,剛用一場似有似無的打賭令陛下左右為難。”

  韓孺子沒有回答,他相信丑王,一半源于自己的感覺,另一半則是因為孟娥。

  孟娥將寶璽托付給洛陽丑王,足見在她的心目中,丑王比絕大多數人都值得信任。

  如果這是一場環環相扣的騙局——韓孺子覺得不可能,中間有太多的意外,只有未卜先知的神仙才能提前想到。

  半個時辰之后,皇帝、東海王與十一名侍衛牽馬悄悄離開軍營,路上沒遇到任何衛兵,他們都被王赫臨時調離,王赫還玩了一個小花招,將自己算在十名侍衛以外,多帶了一個人。

  王堅火等在三條街以外,獨自一人,騎著馬,向皇帝點頭,在前面領路。

  因為剛經歷過戰斗,洛陽仍處于宵禁狀態,大街上沒有行人,只有一隊隊巡邏士兵,王堅火自有辦法避開盤查,與皇帝匯合之后,他就更不用擔心了,侍衛王赫帶著軍牌,可以在城中隨意行走,甚至可以深夜出城。

  出城數里,軍牌用不上了,一行人摘下帽子,裹緊披風,盡量不顯露官身,王堅火穿著斗篷,用兜帽擋住那張標志性的臉孔。

  時值半夜,城外的官道上閃爍著點點火光,一直延伸到極遠方,路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窩棚,仍有許多人席地而臥,身下頂多鋪一點干草。

  每隔一段距離,的確建有官私糧棚,夜里關閉,不許住人,偶爾有看管糧棚的差人未睡,聚在一起喝酒,喧嘩聲分外刺耳。

  一行人下馬,幾名侍衛牽著所有馬匹跟在后面,韓孺子、東海王、王堅火、王赫走在前面,其他侍衛分散跟隨,一只手時刻握著披風里的刀。

  “這一帶都是河南郡的流民,時間短,沒有全到,還有不少在路上。”王堅火小聲介紹。

  借著路邊的火堆,韓孺子能看到一些還沒睡的流民,他們呆呆坐在那里,個個面黃肌瘦,不知在等什么、想什么。

  有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兒,獨自站在路邊,手里抓著一團粟飯,大口吞咽,一看到有人走來,轉身就跑。

  “沒有這次放糧,這里的人至少一半活不到夏天。”王堅火說。

  前方突然傳來爭吵聲,韓孺子加快腳步,聽到一個氣憤的聲音說:“不是說領糧回鄉嗎?像現在這樣一頓一頓地放糧,得放到什么時候?”

  另一個聲音勸道:“行啦行啦,官府放糧,你還報怨,忘了挨餓是怎么回事了?我聽說這是要給皇帝看的,皇帝離開洛陽之前,總得看一眼吧,大家領完糧都走了,皇帝看什么?”

  “真不自在,還不如……”

  “噓,你想死啊,你倒是能自在,家里的妻兒老小怎么辦?”

  爭吵結束,黑暗中的一小堆人群散去。

  王堅火小聲道:“有家有業的還好,愿意重歸鄉里,據我所知,家里老小若是都已餓死,那家的男子十有不來領糧,寧愿在山里為盜。”

  韓孺子嗯了一聲,放糧已經晚了,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亡故,又有多少人對朝廷徹底失望,鐵了心要當強盜,甚至造反。

  光憑目前的所見所聞,韓孺子就覺得這趟私訪值了,坐在城里,他只知道流民形勢嚴峻,卻感受不到那種關系到生死存亡的緊迫感。

  路邊的陰影里突然躥出一名男子,后邊的侍衛一擁而上,王堅火向他們擺手,表示沒事。

  那不是刺客,只是一名干瘦的流民,破爛的衣服下面似乎隱藏著什么,他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身穿披風的人,竟然一點不怕,反而威脅性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加快速度跑了。

  小偷小摸是流民中間常有的事情,保住自己的命總是最重要。

  走出兩三里之后,王堅火示意身后的侍衛們離得更遠一些,帶頭拐入荒野中的一條小路,路邊也住著許多流民。

  “這一帶的流民是從外地來的,早就聚在洛陽附近,一召即至。”王堅火介紹道。

  這里的流民大都沒睡,男女老少都圍在篝火旁邊,在聽幾個人講話,講話者穿著破爛,卻不那么干瘦,顯然是王堅火所說的假冒者。

  “怎么樣?機會就這一次,再來十家,就能湊成一伙!”一人正唾星飛濺地大聲勸說眾人。

  王堅火向最外圍的一名老漢問道:“什么機會就這一次?”

  “有一位大善人,愿意出車送我們返鄉,還愿意出錢幫我們買種雇牛。”老漢頭也不回地說,黑暗中他也看不清什么。

  “這是好事啊。”

  “嗯,就是回鄉之后得拿地契做擔保,秋后還不上賬,地就歸人家啦,想當初,我們背井離鄉都沒賣地,現在有了點糧食,反而……唉。”

  韓孺子大怒,終于明白洛陽商戶為何如此踴躍參與放糧,他們是想趁機兼并貧民土地。

  王堅火一點也不意外,點點頭,扭頭對皇帝說:“再往前走,事情還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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