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給朱厚照上的第二堂課,總的來說,還算順利,但也稱不上有多成功,因為他的確沒講太多內容,只是把隋唐的歷史籠統地講了出來,朱厚照現在是能記住,但回頭問他,可不敢保他還能記住幾成。
朱厚照當了一天的好學生,最主要的是想知道蹴鞠怎么玩。
教會朱厚照玩蹴鞠,其實比教會他玩蛐蛐的危害更大,因為蹴鞠這東西很容易讓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被王鏊等一眾老學究知道,肯定又要去弘治皇帝那里告狀。
沈溪上完一天課,有五天的時間備下一堂課,對他而言很輕松,要說沈溪當官以來基本沒感覺到累,從翰林院調到詹事府,他的工作量銳減,他甚至都有去搞副業的沖動了。
九月二十這天,皇宮中有一次小的賜宴。
這次賜宴并非節慶宴,也不是萬壽節或者是皇后壽誕,只是一次小型賜宴,其實算是紀念弘治皇帝登基十二周年。
十二年前身為太子的朱佑樘,剛為萬貴妃之死松了口氣,誰想才過幾個月成化皇帝薨,他匆匆被推上皇位,那時候的他尚不知自己面對的是怎樣一個天下。
到了如今,朱佑樘登基十二載,國力有了顯著提升,尤其是馬文升征服西疆,令大明朝皇威涵蓋四海。文治武功,朱祐樘覺得自己都有了,雖不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等君王,總算對得起大明朝的列祖列宗。
這次賜宴,受邀之人無不是皇親國戚和朝中名臣良將,與月初的菊花宴相似,弘治皇帝將張皇后和太子朱厚照一并請了出來。
弘治皇帝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想讓太子多見見外面的大臣,長長見識,尤其是在太子重病險些喪命,如今重新恢復健康后,他越發地珍惜這個碩果僅存的兒子。
為了防止太子再鬧什么笑話,朱祐樘特別交待內侍,讓他們格外留意整理太子的衣裝,不能再如菊花宴時突然從太子袖子里飛出一只鳥雀之類的變故,當時要不是謝遷出來解圍,太子非鬧個大笑話不可。
朱祐樘是最注重禮節和體統的,太子將來必定將繼承他的皇位,沒人跟他爭,他更想讓兒子得到朝臣的尊重,而不是讓朝臣覺得這兒子有多胡鬧 張皇后也把太子叫到自己的寢宮,對兒子多有交待,最重要的是不讓朱厚照在賜宴中亂說話。
“……身為太子,要有太子的威儀,坐在那里,聽你父皇和眾臣工說什么便可,若父皇問你話,能答出來的便答,若不知可別逞強,只需要說,兒臣請父皇賜教便可……”
張皇后就這一個兒子,她不是什么豪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她的父親不過就是個國子監的監生,她在嫁給朱祐樘之前,甚至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樣子。
這些年她給朱佑樘生下兩兒一女,可惜除了朱厚照外,另外的兒女都是早夭。好在她不用擔心爭寵的問題,更不用擔心兒子身為皇儲的地位,她只知道好好相夫教子即可,對兒子寄予厚望。
朱厚照聽到后,一邊答應,一邊卻在想怎么踢好蹴鞠。
有沈溪設計,再有宮中匠人打造,一個小小的蹴鞠不用半個時辰就做出來了,朱厚照剛玩了一會兒就被叫過來,才知道晚上要參加什么賜宴,他自己對于這個沒半點興趣,心想吃完飯回去叫太監和宮女陪他一起玩。
“看起來沒意思,踢起來還挺有趣的。他既然知道蹴鞠,一定踢的好,回頭我可要跟他比試一下。”
朱厚照平日最缺的就是同齡的玩伴,沈溪雖然比他大幾歲,但看起來更像是個孩子,再加上沈溪身上有股先生的孤傲,不會跟那些侍從一樣事事都順著他,越發讓朱厚照覺得跟沈溪的關系是對等的。
張皇后幫兒子收拾好衣衫,陪他一同到舉行賜宴的華蓋殿。
因為不是正式的大宴,賜宴顯得簡單許多,就好似是一場家宴,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但讓天子等客人是不合適的,所有官員均要提前到來,只是不用顧及禮法,直接在自己的位子坐好,等皇帝一家過來,行個禮,坐下就能吃飯。
當然這種宴席是少不了議論事情的。
有許多皇帝在朝堂上不方便問的,會在這種賜宴中問出來,諸如劉健身體如何、還能做幾年首輔,朕身體不好你們可有什么靈丹妙藥……諸如此類,基本跟國事沒有太大關系,牽扯到私人的問題,別的時候都不方便說。
為了表示跟張皇后親近,朱祐樘是陪同妻兒一同出來,等三人出現,所有大臣均起身,到案桌之旁,恭敬跪下行禮,口中問安。
朱祐樘擺擺手道:“諸位愛卿平身便是,今日賜宴,不必太過拘謹。”
眾大臣可不會因為這是一次賜宴而有所怠慢,到底是皇宮的宴席,當皇帝便注定是孤家寡人,想把朝臣當作自己的良朋知己,大臣卻不敢把皇帝當作知己看待,程敏政就是個例子,昨日還口稱先生,回頭就給你下獄,嚴刑拷打后連小命都不保了。
朱祐樘臉色突然有些凄哀:“朕剛剛得到的消息,徐老太傅九天前過世,朕深表痛心。”
徐溥過世的消息,剛剛傳到京城,如今朝臣尚不知曉,聽到這消息,所有與宴之人都面露哀色。
怎么說徐溥也是前首輔大學士,連劉健、李東陽等人都是他的下屬,徐溥為人正直,為官清廉,愛護人才,臨死前還將他所收藏的《清明上河圖》轉贈李東陽,成全一段佳話,這樣一個品格高尚的大臣過世,朝臣的悲慟發自內心。
朱祐樘又道:“朕已著人令南京六部派人前去諭祭,今日這第一杯酒,朕先敬徐老太傅。”
但凡高官去世,皇帝均要派人前往吊唁,謂之“諭祭”,不但高官,連高官的直系親屬過世,尤其是父親、寡母過世,同樣需要皇帝派人前去慰問,不過這需要大臣親自上書朝廷 幾年前謝遷母親過世時,朱祐樘就曾派浙江布政使司左參議方圣前去諭祭,以顯皇恩浩蕩。
皇帝要遙祭徐溥,所有大臣自然要起身相隨。
太子朱厚照尚且年幼,不懂這些,不過有張皇后拉著他,他也能跟著學學樣子,不過朱厚照手中所拿的是茶杯而不是酒杯,等遙祭之后,皇帝跟與宴之人坐下,這宴席才算是正式開始。
跟大宴不同,這次宴席中并未有樂曲和歌舞助興,完全是一次純敘話性質的酒宴,當然該有的祝酒辭還是要有,這會由翰林出身的官員負責,至于一些恭維話,多來自于皇親國戚,尤其是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
張延齡的恭維如期而至,一大段的祝詞并非他親自寫成,而是找人提前撰寫,他背誦好后,在眾大臣面前念出來,表示他才學卓著,但知根知底的大臣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貨色?不過卻沒人揭破。
張皇后對于弟弟的表現還算滿意,畢竟說的都是好聽的話,夸贊大明朝國泰民安,外夷臣服,這些都是弘治皇帝最愛聽的話。
等張延齡說完,朱祐樘點了點頭,卻突然嘆了一句:“隋唐以降,外夷多番入主中原,最后俱都被驅除,大明開國以來,太宗六征漠北安我大明基業,如今馬尚書平哈密,定西北,同樣功勛卓著。”
馬文升聽到皇帝把他跟太宗皇帝朱棣相提并論,趕緊起身行禮:“陛下過譽,臣不過是隆恩在身,盡職盡責……況且西北之地,所慮者唯土魯番部而已,舉國之力討之,焉能不勝?何敢與太宗皇帝偉業相提?”
馬文升自謙,別人卻要跟著稱贊幾句,當作附和弘治皇帝也好,或者是恭維馬文升結個善緣,反正好聽的話又不用錢,說幾句沒壞處。
張鶴齡此時笑道:“陛下當政以來,國泰民安,四海升平,盛世可比盛唐。”
拿大明朝的盛世跟唐朝的盛世相比,即便在場的大臣都很自信,但依然覺得稍顯不足。
貞觀之治以及開元盛世時,那才是真正的百姓富足,四海來朝,誰敢犯邊就一個結果,派兵打到你狼狽逃竄,或者是滅國臣服。
現在大明的百姓僅僅是維持安家樂業,北方仍舊有邊患,遠的不說,就在幾十年前瓦剌就曾入侵中原,最后瓦剌人雖然退走,可如今照樣橫行于草原,大明朝廷拿其沒有任何辦法。
朱祐樘無奈地搖搖頭道:“朕兢兢業業,就是怕辜負列祖列宗的期望。如今有眾愛卿輔佐,好在也算民生安定,但黃河水患久不能去,西南、西北邊患不斷,朕不敢有絲毫懈怠……”
朱祐樘是個有自知之明的皇帝,他知道就算自己有了文治武功,但跟那些明君還是有一定差距,他沒有被張鶴齡的一番頌詞蒙蔽頭腦。
在場的文官頓時覺得能輔佐這樣的圣明天子那真是無比的榮幸,連馬文升、劉大夏這樣的名臣也是老懷大慰。
朱祐樘臉色看起來不錯,但卻似突然想起什么,嘆了口氣道:“都道強漢、盛唐、弱宋,卻不知為何盛唐的風骨,傳承宋朝,卻成為一片蕭索。宋朝國富民強,卻不善兵戈,與外夷之戰屢戰屢敗,先送半壁江山與金人,后來更是傾覆于蒙人之手。諸位臣工,可能釋朕心頭之疑惑?”
皇帝在賜宴上提出問題,這并不算稀奇,畢竟是家宴,坐在一起說古論今未嘗不可,酒宴總要找個話題來說。
可這問題,未免顯得沉重。
盛唐弱宋是公認的,可為何盛唐之后兩宋在戰爭中如此羸弱,真不好解釋,歷史歷來便沒有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