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夏并未在營區停留太久,作為三邊總督,他需要處理的事務太多,能夠抽出時間來見沈溪已經很給面子了。
林侍衛送沈溪到了醫護所外,面帶感激之色:“沒想到我林某人,有一天能跟著沈大人建功立業,想想昨天的事,就好似做了一場美夢,真是大快人心。”
二人一起到了篝火前坐下,沈溪打量他俊朗的臉,問道:“林兄弟,到現在我還不知你名字呢。”
“……罹罪之人,賤名何足掛齒?沈大人還是不要問了吧。”林侍衛眼睛潮紅,黯然地低下頭,大約是為身世所感懷。
沈溪微微點頭:“那林兄弟家中可有親人?我是說……在林兄弟落罪之前?”
“這……”
林侍衛有些為難,畢竟以前的事情他不想過多提起,但見沈溪一臉關切的表情,終歸還是說了出來,“當初家父落罪,鄙人只有十二歲,父母高堂和叔伯各都離散,倒是有一小妹年幼,不知她跟母親如今流落何處。”
小妹,姓林。
沈溪突然笑了。
他之所以問得這么仔細,就是因為他一直覺得林侍衛的模樣似乎很熟悉,但總不想起哪兒見過。
現在仔細一看,可不是與童年時的林黛非常相像?那時候倆青梅竹馬每天睡在一起,那張小臉見到不知多少次。
甚至清早睡醒,第一眼也是看到她安靜的睡容。
只是林黛長大后,女大十八變,容貌更為俏麗,尤其在成婚后稍微有些富態,沈溪一時間沒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跟當初小蘿莉時期的林黛聯系在一起。
沈溪問道:“那林兄弟的妹妹,可有閨名?”
“沈大人問這個做什么?”
林侍衛滿臉不解地看著沈溪,但想到眼前這位是自己的恩人,便坦然回答,“那時家父在嶺南為官,我們一家人隨往……誰曾想竟因家父施政中出現過失,被上官攻訐,最后家父慘死獄中,連母親和小妹也被發配。”
“與小妹和家母分開時,她只有九歲,如今……恐已不在世上。她閨名一個‘黛’字,家父曾說,她小小年紀就生的美貌異常,六宮粉黛無顏色,便在她六歲時給她起了這個名字,本希望她將來能榮華富貴,可惜……”
沈溪記得林黛第一次袒露心扉時就曾說過,她有個年長她三歲的兄長,跟她父親一起下獄。
林家人四海流落,林黛父親亡故,而她母親下落不明,多半已不在人世,在這對兄妹心中,雖然也想著找到對方,但卻不敢有什么奢求。
林黛已經習慣在沈家做她有心機的“沈二夫人”,林侍衛也在北疆建功立業,如今有了副千總的職位。
“林兄弟,你名字到底是什么?”沈溪問道。
林侍衛勾起回憶,輕嘆:“林恒,字伯之,字是家父在獄中給我起的……”
沈溪本想直接把他妹妹的事情告知,但細細一想,又搖了搖頭,現在說出來,只是讓林恒心中有更多牽掛,以他發配從軍的身份,短時間內不能回京,倒還不如暫時瞞著,以免讓他胡思亂想。
可當沈溪回到巡撫衙門后院客房時,又覺得這樣太過自私。
或許是因為沈溪把自己當作林黛唯一的倚靠,他多少擔心林恒的出現會讓林黛的心變得不那么專一。
但他不是小氣之人,他為林黛兄妹終于能夠重逢而感覺欣慰,這算是他來到榆林衛的最大收獲。
但在林恒沒回京城之前,這件事依然得暫時欺瞞。
不過沈溪會想辦法,這次回京時帶上林恒。
翌日,城中點算戰功的事情繼續,十門佛郎機炮又架上城頭,成為延綏鎮的鎮城之寶。
各路兵馬相繼回城,各級把戰功層層上報,至于詳細軍功,要等劉大夏上奏朝廷后再做定奪。
戰后榆林城內仍舊顯得忙碌,城中白事多了起來,沈溪出去走了一趟,到處能見到掛白綾、白布的人家。
“沈大人,劉總督讓我等來通傳,說請您到城北總兵府一趟。”
如今沈溪在延綏鎮官兵心目中的威望很高,見到沈溪的人無論官職大小,只要知道他身份都會行禮。
劉大夏雖然沒給沈溪請首功,但至少沒有揭破沈溪是“假欽差”的事情,倒不是說劉大夏良心發現,而是他覺得沈溪這個欽差身份有助于把皇帝和朝廷的恩澤揮灑到邊關各處。
因為士兵對沈溪尊重和感激,同樣會記得這是皇帝派來的欽差,沈溪救了他們,救了延綏鎮,也等于是皇帝親手救了他們。
沈溪卻愈發覺得,自己是榆林衛中屬于多余的存在。
此時已是冬月下旬,沈溪想早一點兒回京,爭取春節在家里過,不然讓謝韻兒和林黛大過年的守著冷鍋冷灶,不得團圓。
而在一千多里外的京城,這一年人們心頭積攢的陰霾尚未散去,年尾時更加地雪上加霜……
進入冬月,大同被圍、宣府告急,再加上京城周邊尤其是太行地區接連不斷大雪,令自真定、井陘入固關、葦澤關的道路堵塞,前往延綏通知情況的探馬久久沒有消息回報,朝廷想知道三邊發生了什么都無法做到。
朝廷想出兵救劉大夏,又怕劉大夏已全軍覆沒,增兵變成給韃靼人“送菜”。
因為大雪和韃靼騎兵阻隔,再加上宣府和大同等軍鎮秉承了一貫“風聲鶴唳”的作風,不時傳出警訊,給人一種韃靼人無處不在的假象,讓京城消息靈通人士一日三驚,弘治皇帝也是又驚又怒。
一眾京官中知道高明城身死、邊關戰敗的人并不多,但因京城戒嚴,朝堂氣氛緊張,大臣們大概能猜到,目前正在進行的戰事似乎不太理想。
弘治皇帝氣惱之下,接連幾天沒有舉行朝會,茶飯不思,為自己的江山感到擔憂。經過這十多年來的勵精圖治,大明也算國泰民安,可突然間,形勢急轉直下,讓人懷疑會不會重演前宋“靖康之恥”的噩夢。
“難道韃靼人,要再一次侵犯中原,占我河山?”
朱祐樘說此話時,正在東宮擷芳殿大門前,看兒子跟他母親“打雪仗”。
張皇后最近身體好多了,能不時出坤寧宮到皇宮內到處走動,不過今天尚還是她第一次到擷芳殿見兒子,心里無比高興,居然童心大發,陪兒子一起到外面玩鬧,朱祐樘并沒有反對。
朱祐樘看著妻兒玩得高興,心中平添幾分愧疚,要是劉大夏部全軍覆沒,那很可能此時延綏鎮整體局勢已經崩壞,一旦韃靼人長驅直入,陜西和山西必然烽煙處處,京畿很快就會有危險,重演土木堡之變后的窘迫景象,而這一切只源于他一個錯誤決定。
“砰!”
朱祐樘一巴掌拍在門廊上,心中對一個人的恨意再次增加幾分,那就是力主出兵甚至制定好詳細計劃的謝遷。
這會兒謝遷是一眾京官中最倒霉的一個,雖然出兵威懾韃靼人并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但他卻是始作俑者。事情發生后,無論是劉健、李東陽,還是張懋和馬文升,都有意在這件事情上跟謝遷撇清關系,好像謝遷才是罪魁禍首。
雖然沒有朝會,但謝遷自家知自家事,幾天都沒去乾清宮見駕,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出現會讓弘治皇帝心煩意亂,所以乖乖在家里和內閣兩邊行走,連六部衙門都不光顧了,如此倒是讓不明真相的家里人喜笑顏開,以為自家老爺轉性了。
這天結束公事,謝遷還沒走出東安門,就見馬文升帶著兵部侍郎熊繡匆忙而來。
“馬尚書,何事?”
謝遷站在東上門南邊的門洞,本想直接稱呼馬文升表字,可一看熊繡在場,也就公事公辦。
馬文升行色匆匆,似乎沒看到他,徑直就從北面的門洞進入宮苑,就連熊繡都沒跟他打聲招呼。
謝遷愣了一下,怎么自己都是內閣大學士,如今還擁有票擬大權,居然如此無視自己?再一想目前自己的處境,不由暗自氣惱:“人情冷暖,換作以前,恐怕不是我主動跟你們打招呼吧?”
馬文升你是四朝元老不假,可我如今還沒被去職吧?
退一步說,馬文升比自己年長二十多歲,從尊老愛幼的角度出發,你忽略我也就罷了,但你熊繡算是個什么東西,居然敢“狗眼看人低”!?
“這次出兵計劃是我一個人提出來的嗎?劉大夏就一定會落敗?不是還有沈溪在旁輔佐?”
想到沈溪,謝遷頓時一肚子氣……這小子挖了一個大坑,我就傻乎乎往下跳,這下好了,把自己坑死了!
不過,盡管謝遷心里覺得沈溪最好死在邊關以解心頭之恨,但又覺得甚是惋惜,“這小子不會真出什么事情吧?許久都沒消息傳來,希望他能平安出事……臭小子,希望你平安無事,等你回京我一定把你擰過來,好好質問一下,你給老夫出的什么餿主意!”
謝遷到底宰相肚里能撐船,嘴上罵得兇,但心底里卻暗暗為沈溪擔心。
“陛下,陛下,馬尚書進宮了,說有重大軍情奏稟!”
擷芳殿門右側的回廊,匆匆走來一名太監,這太監年歲不大,約莫四十,在一眾管事太監中屬于年輕的。
此人名叫張苑,進宮前的名字是沈明有,他現在是皇后安排在朱祐樘身邊的隨身太監,負責弘治皇帝的日常起居。
“快傳。”
朱祐樘聽說有緊急軍情,心中頓時緊張起來,連自己身在擷芳殿的事情都給忘了。
張苑不太懂這些,剛要轉身去通傳,就被朱祐樘叫住了。
“幫朕收拾一下,朕擺駕乾清宮。”
在張苑服侍下,朱祐樘整理了一下衣冠,連招呼都不及跟張皇后打一聲,匆忙往乾清宮去了。
等人走遠,張皇后才發覺身后少了一人,遠遠眺望一眼,疑惑地問道:“皇上這是怎么了?”
“皇后娘娘,張公公說,馬尚書進宮有緊急軍情奏報。”近侍把話帶過來,這話是張苑面圣前特地捎給張皇后的。
張皇后露出滿意的神色,點頭道:“還是自己人用起來舒心。既是兵部尚書進宮,事情一定小不了。皇兒,你自己玩耍,母后這就要回宮,你父皇有事的話……或許會找母后商議。”
“知道了,母后。”
朱厚照小臉蛋凍得紅撲撲的,上面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母后,你能否跟父皇說一下,以前有個叫沈溪的……就是沈先生,他課教得很好,孩兒想跟他多學些學問。”
張皇后埋怨似地點了朱厚照的小腦袋一下,道:“屁股一撅就知道你想往哪兒飛,是想跟沈先生一起玩耍嬉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