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撫要親自過堂,審的還是與海盜和倭寇有關的大案,一時間轟動了廣州城。
沈溪特別向外布消息說要公審,那就意味著允許老百姓旁聽,百姓們奔走相告,許多人往南海縣衙聚集而來。
沈溪的轎子沒到,百姓已經把南海縣衙包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沈溪很少乘官轎出行,這次他為了要樹立官威,全副行頭都帶足了。等到他從轎子上走下來,百姓皆都下跪行禮,口稱“青天大老爺”,沈溪此舉無形中為他自己立了威。
但立威需要付出代價,百姓推崇他,因為他是朝廷派來剿滅地方海盜和倭寇的,既然擔負重任,那就要有所作為,對百姓有所交待。
沈溪到了官衙前面,南海知縣劉祥親自出來迎接。
卻說這劉祥,乃弘治九年二甲進士出身,在京城熬了幾年資歷才調任廣東南海為知縣,還是布政使司治所的知縣。
衙門口守著廣州府、布政使司已經夠郁悶的了,做事處處受人掣肘,一點兒都沒有百里候的滋味,現在居然又來了個閩粵桂三省督撫借衙門審案。
“……沈大人,您這不是開玩笑嗎?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這衙門可以借的,您要審案,只管往您的督撫衙門去啊。”
劉祥對沈溪苦口婆心勸說,就差跪下來向沈溪苦苦哀求了。
都是進士出身,沈溪考中進士比他還晚三年,但誰叫沈溪是翰林出身,以京官身份來督撫一方?他自知跟沈溪官品差得太大,沈溪提出要借衙門,他一邊跟知府衙門和布政使司衙門打招呼,一邊勸沈溪,希望沈溪能“手下留情”,別給他這個省城的知縣找麻煩。
沈溪冷聲道:“聽劉知縣之意,本官要將人帶回梧州,再行審訊?卻不知延誤捉拿匪寇期限,你可擔待得起?”
劉祥被問得啞口無言。
沈溪借衙門雖然不合規矩,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沈溪大了遠不止一級?現在沈溪有理有據,他若是不借,等于是得罪這位三省督撫,沒他的好果子吃。可他若是借了,那就是跟布政使衙門過不去,依然不討好。
沈溪不等劉祥回話,高喊道:“開堂,審案!”
“威武!”
衙差們喊起了號子,沈溪穿著大紅官袍,直接來到縣衙正堂案前坐下,一拍驚堂木,倒是把跟著進來的劉祥嚇了一大跳。
沈溪喝道:“提受害人,證人!”
外面官差本來還在阻止人靠近縣衙,但隨著馬九等人過去打招呼,縣衙大門洞開,百姓們一擁而入,頓時縣衙大堂前的院子里全都是黑壓壓的旁聽人群。
百姓不知道公堂上審的是什么,就見一個穿著大紅官袍的小郎君正襟危坐在大堂上,就好像戲文中的青天老爺審罪犯一樣,頓時叫好聲一片。
之前跑到驛館外告狀的那批人被押解上公堂,這些人反應遲鈍,見官竟然不主動下跪。沈溪點了點頭,暗說果然有名堂,不是有官身便是目無王法的亡命之徒,否則斷不會如此。
馬九上去踢了一腳,那賊眉鼠眼的漢子雙膝屈跪在地,口中立即大喊:“冤枉啊,大人,冤枉……”
沈溪一左一右分別站著的是唐寅和劉祥,做記錄的則是縣衙的書吏,這會兒劉祥湊過去道:“沈大人,此人說他是冤枉的,案情不妨押后再審!”
劉祥只是大概知道沈溪要審的案子跟海盜劫船有關,移送來的這些人是什么身份他一概不知。他想等布政使司、知府衙門作出指示后再行審案,跟沈溪使的是“拖”字訣。但沈溪壓根兒就沒理會,一拍驚堂木,喝道:“本官提你來,是因你為盜匪所劫,既是受害人,有何冤枉可言?莫非,你是冤枉那些盜匪倭寇,因而先向本官告罪?”
那漢子一心以為沈溪是要打擊報復,所以先說自己“冤枉”,沒想到沈溪上來抓住他說話的破綻跟他理論。
沈溪不給他考慮的機會,厲聲喝問:“本官且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狀告何人?”
漢子稍微遲疑,腦袋上就挨了馬九一巴掌。
馬九喝斥:“大人問話,沒聽到嗎?”
那漢子大為不忿,掙扎著就要站起來跟馬九動手,可晃眼見到旁邊立著的威風凜凜的衙差,他這才意識到這里是公堂,一切要按照規矩說話,只能忍氣吞聲回稟:“回大人的話,小人名叫蔣百富,乃番禺縣在籍商戶,前日押送一批官鹽……茶葉出海,前往瓊州府,沒想到剛海十多里……”
“啪!”
沈溪一拍驚堂木,厲聲問道:“說清楚,到底是官鹽還是茶葉?”
“回大人,是茶葉,錯了。是茶葉,小人運了三百斤茶葉……”蔣百富這會兒說話開始斷斷續續。
沈溪冷聲道:“你一個漁利的商賈,運三百斤茶葉到瓊州府,一趟下來豈不蝕本?”
蔣百富這才意識到犯了原則性的錯誤,本來他想說運送“三百石”官鹽,現不妥,又改口說茶葉,順口說三百石茶葉,忽然意識到茶葉買賣不是按石計算,結果就說成了三百斤,不想露了餡兒。
蔣百富這會兒死鴨子嘴硬,道:“回大人的話,三百斤茶葉也能賺錢,因為小人還運了一些糧食……”
沈溪輕嘆,對手找來的人真夠遜,幾句話下來就已經破綻百出。不過沈溪雖然不在這些細枝末葉上計較,但卻讓他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兩廣夏季鹽引出引前,官府已經在開始調運鹽……那就意味著這種鹽不是官鹽,而是私鹽。
官府帶頭買賣私鹽!
沈溪心想:“回頭可要順著這條線索好好查查。”
沈溪喝道:“繼續說!”
“是是。”
蔣百富已經在抹冷汗,他本以為這少年督撫好對付,誰想才跟沈溪斗了兩個回合,他已感覺到巨大的壓力,這會兒背后還有個隨時要動手的馬九,更讓他感覺芒刺在背,“小人押船出海……”
“等等。”
才又說了幾個字,蔣百富的話又被沈溪打斷,“船貨不都是你的嗎,怎么變成你押船出海?”
在大明跑船的人,雇主和行船并不是同一批,押船的是船老大,在船上是一霸,若是有船員不老實,船老大直接把人殺了沉江、沉海也沒人敢說什么,只要回頭報意外溺亡便可。
很顯然,蔣百富欺負沈溪不懂跑船的規矩,才說自己是商戶,結果又說自己押船,前言不搭后語。
蔣百富嘴巴張了張,看到沈溪那嚴厲的神色,趕緊把目光避開,道:“回大人,小人既是商戶,也押船出海,船是自家的,小人對旁人不放心。”
說完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信,心里暗罵:“這什么督撫,怎么連跑船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溪也想罵人,這來告狀的人,簡直是來考驗他的智商。作為曾經汀州商會的少東家,鼎盛時車馬幫手里有七八十條船,如果連一點兒跑船的規矩他都不懂,還做什么生意?
沈溪一拍驚堂木:“算你解釋的通,繼續說!”
這下蔣百富可不敢亂說話了,他先思索了一下,才道:“小人出海后,對面來了幾艘大船,把小人嚇壞了,小人跟他們打招呼……”
話又才說了一句,沈溪便打斷他:“說清楚,怎么打的招呼?”
蔣百富傻眼了,怎么連細節也要問得這般清楚?
他支支吾吾道:“就是……其實……其實是對面先打招呼,他們讓停船,幾艘船把我們圍起來,上來一群人,見人就殺,小人看敵不過,就帶著幾個弟兄跳到小船上,拼命劃回來求援……”
“大人,您可要為草民做主啊!那些盜匪罪不可赦,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小人的妻兒就在船上,可憐他們死得那叫一個慘……”
沈溪皺眉:“你跑船時,居然拖家帶口?你是出海販貨賺錢,還是準備帶著妻兒老小出海當盜匪?”
“哈哈哈……”
也許是沈溪問話的方式特別,這個問題問出來后,圍觀的百姓都哄笑起來。
大明禁海,除了寧波、泉州和廣州這三個設有市舶司的港口外,其余地方寸板不許下海。由于廣州港擔負著和瓊州府溝通之責,所以官府對于商賈出海并未禁絕,但對于跑海船運貨不能帶家眷還是有明確規定的。
蔣百富為了強調海盜和倭寇殺人越貨、奸淫擄掠的行徑,居然謊稱自己的家眷也在船上,結果又露出馬腳。
蔣百富辯解:“小人……小人要舉家遷居瓊州府,因而帶著家眷在船上。”
沈溪點頭道:“你之前說匪寇的船只將你團團圍困,你又是如何跳上小船逃出來的……你先別說,后面那個臉上有刀疤的,你來說!”
蔣百富一看不對勁,心頭暗凜,后面跟他來的那些人根本就是一群幫閑,連他這個會說話的都被沈溪問得破綻百出,不會說話的被問及豈不是全露餡兒了?
“大人……”
“啪!”
蔣百富話剛出口,馬九一板子拍在蔣百富的腦袋上:“大人不許你說話,沒有聽到嗎?”
馬九昨夜提審賊人一晚上,最后審出那些人居然跟倭寇有關,心頭帶著一股火氣,現在又有一群人敢來找他最尊敬的沈大人的麻煩,這會兒他絲毫不留情面。
一板子下去,就讓蔣百富的腦門兒見了血。
“你敢打我?”
蔣百富此時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
“打你?我還踢你呢!”
馬九上去又是一腳,直接把蔣百富踹翻在地。
南海縣知縣劉祥趕緊勸道:“大人,這……您帶來的屬官,不能濫用酷刑啊。”
沈溪一臉無所謂的神色,道:“正常問話而已,若非此人在公堂上不按本官所言擅自插嘴,咆哮公堂,本官的人會對他小懲大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