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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六章 交心

  夕陽西下,又到一天黃昏時分。

  午時前解決完官兵私藏財物的問題后,三軍隨便吃了點兒干糧便開拔,由大澳島北部海岸向東南方向、與南澳島隔海相望的東岸高地進。

  等到了后世東港村的位置,沈溪命令全軍停下步伐開始建立營區。

  官兵們一片忙碌,很快帳篷就立了起來,然后開始構筑防御工事,大家伙前后忙了一下午總算完事,一個個疲累不堪,伙頭兵開始埋鍋造飯,其余官兵三三兩兩或躺或坐,湊在一起聊天。

  沈溪拿著望遠鏡,不過他對準的并非大海對面的南澳山,而是麾下大軍的宿營地。

  此時他心中頗為感慨,要將這支兵馬打造成一支精兵,任重道遠。幸好弘治末年的倭寇和海盜皆不成氣候,若真碰上明朝倭寇最強盛的時代,這支隊伍要取得歷史上戚繼光、俞大猷的戰績,無異于天方夜譚。

  沈溪親自出馬,在軍營中走上一圈。有他這個最高指揮官巡營,官兵們終于提振起幾分士氣,連注意力也有所提高,但這在沈溪看來遠遠不夠。

  “明日攻打南澳島,希望你們不要讓我失望!”

  沈溪說著,往軍營靠南的方向走去,身后親衛臉上都露出驚訝之色。

  通常來說,軍營南部一向是安置傷病號的地方,這也是沈溪在整軍之初就設定好,但凡扎營,傷病員一律安排在大營南部。這樣一來,就算營地遷移,又或者有新的傷病員產生,三軍將士也知道該把人送到什么地方。

  大營南部除了是傷病號的安置地,若是捉到敵軍俘虜,也會押送過來。

  用那些老兵的話說,這大營南部是“天煞位”,最好一輩子都別去,不然會染上霉運。因此,駐扎和照顧傷病員、管理俘虜的基本都是新兵。

  沈溪來南營的目的是慰問“傷病號”。

  大軍北上勢如破竹,澄海周邊以及在大澳島上作戰,都沒有傷兵產生,如今唯一的病號是被沈溪殺雞儆猴挨了四十軍棍的荊越。

  此時,荊越趴在干稻草和枯葉鋪就的木板上,屁股朝天,跟正在為他調制藥膏的新兵說話,一開口就是“想當年老子怎樣”,那新兵聽得一愣一愣的,主要是對荊越能中武舉還能擔任督撫沈的親兵隊長羨慕不已。

  中武舉,意味著不純粹是個粗人,能識文斷字,就好像王陵之一樣。武舉考試是有戰策考核的,大明不需要一個連字都不認識的將領。

  可惜世襲的千戶和中下層軍官,很多都不識字,這也是大明將士素質普遍不高的原因,連頭頭腦腦都不識字,戰場上只懂得一味用蠻力,或者是使出那些約定俗成的保命手段,士兵能有戰斗力就怪了。

  沈溪從開始就對荊越很器重,除了這人講義氣,做事牢靠,還因荊越有一定頭腦,說話條理分明,在沈溪眼里那就是個人才。

  至于孫熙年那些人,本質上跟荊越差不多,但沈溪跟其交流時總會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這些人當面應承背后卻我行我素,即便用心培養,最后造就的也不過就是只懂得阿諛奉承、貪生怕死的窩囊廢。

  本來那名配置藥膏的新兵聽了還無比羨慕,可當他見到沈溪帶著親衛進到營帳里,嚇得渾身一哆嗦,根本就沒意識到應該起來行禮,只是低下頭繼續調制藥膏。

  荊越罵道:“看你小子的窩囊樣,以后怎么跟老子打仗,建功立業?告訴你,把老子的腚伺候好了,老子手把手栽培你!”

  “你要栽培誰?”

  沈溪冷冷問了一句。

  荊越嚇了一大跳,他這才意識到為什么那負責照顧人的新兵蛋子如此害怕,當即回過頭看了沈溪一眼,想爬起來行禮,但屁股上的傷有些嚴重,只能趴在那兒磕了下頭:“大人,卑職腚上的傷沒好利索,就不起來給您老行禮了。”

  雖然言語還算恭敬,但沈溪卻聽出其中蘊含的怨憤。

  這一點也是沈溪欣賞荊越的地方,這人雖然有著常人都有的火氣,但識大體,張弛有度,不是個胡攪蠻纏或者是不講臉面之人。

  荊越深受儒家中庸思想熏陶,沈溪記得當初廣東都指揮使李徹指使荊越把六丫送到船上,或許連李徹也覺得荊越粗中有細,不會把事情辦砸。

  能當大將陣前殺敵,因為荊越有武人的豪情和熱血;能作為親衛拼死守護左右,因為他對職責很忠誠,有擔當;能當朋友交心商談,他言語雖然粗獷但說話條理分明;能當幕僚出謀獻策,因為他有學識,雖然許多智計在沈溪看來不值一提;甚至可以當走狗,做一些見不得光的齷齪事,因為他還懂得曲意逢迎,深諳儒家能屈能伸的中庸之道。

  這就是荊越給沈溪留下的印象,簡直是……全才!

  沈溪坐在木板旁的凳子上,一擺手,親衛和配置藥膏的新兵都自覺地退出了營帳。沈溪嘆道:“老荊,你還怪我打你?”

  荊越帶著幾分自嘲:“大人要打,那自有道理,都怪卑職一時豬油蒙了腦子,見錢眼開,把幾個銀錁子揣兜里。之后卑職也想明白了,大人這是想威懾軍中那些兔崽子,這么想想,卑職腚上這頓揍沒白挨。但……唉!”

  話并沒有說完,但沈溪知道荊越言中未盡之意。

  為什么挨打的是我而不是別人?那么多私藏戰利品的,你隨便逮個就行了,怎么都不該拿一個對你忠心耿耿的人作為殺雞駭猴的對象!

  荊越崇尚投桃報李,沈溪對他器重有加,所以他便用忠誠來報答。但他付出了忠誠,相應地覺得沈溪應該更加重用他,而不是在需要殺一儆百的時候把他拉出來頂缸,這讓他覺得無比窩囊。

  沈溪搖頭:“老荊,雖然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這三軍上下,我覺得你是最能干的……”

  “萬不敢當,大人,您可千萬別抬舉卑職,卑職幾斤幾兩自己最清楚,能跟著您從百戶升遷到副千戶,已是祖墳冒青煙,三生有幸。卑職是有些想不通,但您對我有恩,同時卑職犯不著跟自己的前途過不去,跟您置氣,以前怎么樣以后同樣如此,您說是不是?”

  荊越先把自己的處境和該有的立場作出分析,被他這么說一通,連沈溪都覺得有幾分道理。

  荊越你雖然盡心盡力跟著我,但我也讓你獲得了軍功,不僅賞賜多多,還加官進爵,結果你就當著我的面私藏戰利品,打你一頓都是輕的,砍了你腦袋真正地殺一儆百,你也沒話可說。

  但荊越的明事理,讓沈溪心里很舒服,頷道:“既然你能理解,那就再好不過,你的確做得過分了點兒,而且太過招搖,若我不懲戒于你,只會讓三軍上下以為這股風氣是我所默許。”

  “但你平日做事勤懇,讓人打你四十殺威棍,的確有些苛責,此番出征,若能平安歸廣州府,許與你良田美宅以作補償。”

  荊越驚愕道:“大人……說什么?”

  “怎么,良田美宅你還不滿意,難道要讓本官傾家蕩產賠你醫藥費還是怎的?”沈溪冷冷打量荊越。

  這會兒荊越心中的怨氣早已煙消云散,眉開眼笑道:“大人,你這就見外了,卑職的腚值不了什么良田美宅,大人若是喜歡……”

  沈溪一擺手道:“說的什么胡話?”

  “是是,是卑職的錯,大人不喜歡……咳咳,是大人若是覺得需再打幾十軍棍樹立軍威,只管開口吩咐。至于良田美宅就不必了。”荊越笑嘻嘻地說道。

  沈溪無奈搖頭:“我說的良田美宅,或許只是個農家小院,還有幾晌地,你真以為本官會為你置辦三進大宅和上百頃熟田?好好休養,明日攻島之戰,你留在大澳島……”

  荊越一聽有些不滿:“大人莫要小瞧人,卑職雖然受了傷,但經過一宿調理,明日必定生龍活虎,上陣殺敵覺絕無問題。”

  沈溪道:“本官也要留守大澳,你去南澳山干什么?”

  一句話就讓荊越無言以對,他的責任就是當好沈溪的親衛,沈溪不需要上南澳島應戰,他主動請纓未免就有點兒舍本逐末的意思。

  沈溪站起身往外走,荊越回頭:“大人,卑職不能相送,您擔待些……”沈溪前腳離開營帳,就聽到荊越在帳篷里扯著嗓子喊,“阿順,進來給老子敷藥,聽到沒?”

  沈溪搖頭笑了笑,往前走幾步,便見一人懊惱地坐在樹樁上,手上被鐐銬束縛,此時正抬起頭惡狠狠打量他。

  正是沈溪多日未曾留意的江櫟唯。

  曾經風光無限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如今如此落魄,實在讓人唏噓不已。

  事情的起因,全在于江櫟唯收了宋鄺的賄賂。這會兒宋鄺被斬,死無對證,沈溪已將他罪名坐實,江櫟唯這一路上算是想明白了,他越早離開沈溪的掌控趕回京城越容易解釋清楚,若是時間長了,等他回京時已經定案,那一切為時已晚,沒人再能為他翻案。

  若真到那一步,只有知根知底的沈溪能幫他開脫罪責,那時他只能求沈溪法外開恩。還有個問題,若沈溪得勝歸朝還好,沈溪的話別人能聽進去,但若沈溪戰敗,那他的沉冤就無法得雪。

  以江櫟唯的聰明才智,這段時間已經把一切利害關系想得清楚明白,但如今他連起碼的自由都沒有,徒嘆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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