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臨時決定回京城,讓張家口堡的官員和將士猝不及防。
很多衙門都是在三更過后才收到次日清晨出發的消息,以至于城里、城外軍營中的將士需要半夜起來收拾行李,原本需要三天完成的差事,需要在一天內完成。
前后兩個通知,間隔不到三個時辰,從三天動身準備縮減為一夜。
軍中上下手忙腳亂。
但對于沈溪來說,這些事情跟他沒多大關系,他仍舊留在行在外面,坐在椅子上靜候朱厚照,偶爾閉目養神,但絕對不會到睡著的地步。
坐在行在外,目睹星河燦爛,想事情似乎比平時更為順暢。
之后小擰子派太監出來傳話,告知朱厚照已睡下的消息,勸沈溪回去,但沈溪根本沒做回去的打算。
快到天亮時,才有人前來跟沈溪打招呼,卻是陸完等人請沈溪過去主持撤兵事宜。
“跟陸侍郎和其他幾位同僚說,本官準備跟陛下一起動身回京,撤兵事宜由他們來安排,本官不會干涉,就連陛下也不會多問……等陛下鑾駕起行后再相見。”
沈溪態度明確,就是守著行在,等候朱厚照出來,一起動身回京。
前來傳話的人緊忙回去,此時陸完已靠在椅背上睡了半個時辰。
“陸侍郎?”
胡璉一直在旁邊等候消息,見下邊的人把沈溪的話帶回,才過去試著叫醒陸完。
陸完睜開眼,眼睛還有些干澀,揉了揉紅通通的眼睛:“怎么,天亮了?”
王敞一直在旁看著公文,笑著說道:“全卿,你這身子骨不行啊,不過熬一夜而已,怎么還睡迷糊了?”
陸完捂嘴打了個呵欠:“漢英兄,你才休息多久,居然有精力看這個?重器,有沈尚書的消息嗎?”
因為王敞年長幾歲,像他這樣的老人家覺沒那么多,而陸完則因為平時操勞需要大量時間休息,突然準備回京事宜,此前一直是陸完在統籌忙碌,這會兒雖然睡得不好,卻也只能趕緊起來準備鑾駕起行事宜。
胡璉道:“沈尚書讓人帶回話,說他要在行在門口等候跟鑾駕一同起行,回京安排,由陸侍郎、王侍郎等大人攜手完成。”
“呵。”
陸完臉上露出一抹苦笑,“這有點一切都甩手給我們的意思啊……漢英兄,你可有把事情都安排下去?”
就算是陸完這樣德才兼備而且有能力的兵部侍郎,也沒資格議論沈溪這位頂頭上司,無論沈溪將來會坐在如何官職上,顯然要比陸完高得多,只是現在不知道沈溪戰后是準備升到吏部,還是繼續留在兵部,甚至到禮部也有可能,畢竟沈溪是翰林出身。
王敞道:“就按照之前的計劃實施吧,重器你非要先去請示沈尚書,結果如何?”
陸完點頭:“那就趕緊安排下去,前軍、后軍分清楚,防備韃靼人突然從北邊殺過來,到底賊首沒死呢!”
因為巴圖蒙克和圖魯博羅特尚在。
使得這次撤兵分外慎重,僅從軍事角度而言,必須做好一切防備,防止出現英宗土木堡之變的情況,不過就大局來說,韃靼人根本就沒有反擊的能力,而且韃靼要攻破邊塞殺進關內,并非容易的事情。
胡璉行禮:“謹遵兩位大人命令!”
隨即胡璉轉身而去,這邊陸完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漢英兄還沒收拾好?”
王敞道:“都是些舊案牘,檢查一下有沒有疏漏的文檔,那些不重要的便留在此處,不必帶回京城,畢竟京城那邊會留底。這場戰事已結束,看看整場戰事戰報,讓人不由感慨,好像一切都發生在昨日。”
說到這里,二人臉上都多出幾分無奈的笑容。
他們很清楚,這場戰爭中朝廷的應對有多失當,他們更清楚,若非沈溪力挽狂瀾,這次戰事很可能一敗涂地,甚至連皇帝都會犯險。
“早些準備好,盡快出發,你我不能有任何拖延。等陛下回到京城,朝局穩定后,想必謝閣老也會回到京師,到那時內閣和司禮監也能恢復正常,六部官員齊整,天下就可保太平……真希望朝局不會有大的改變。”
陸完對未來多了幾分憧憬。
令人頭疼的邊患問題解決了,甚至連韃靼名義上的可汗和哈屯在朝廷控制下,戰爭結束,劉瑾和張苑前后兩個擅權的司禮監掌印都被拉下馬來,一切都在往良性發展,至于皇帝是否賢明,好像跟大臣沒多大關系。
本來按照正德朝朝廷的運作,皇帝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一直都是各部按照既定的規則在運行。
王敞笑道:“那回去后,想必全卿兄就該高升了吧?”
一句話,突然讓二人間的氛圍尷尬起來。
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吏部尚書何鑒老了,之前就有退休的意思,朱厚照一直沒讓何鑒致仕,其實就是在等這場戰爭結束。以沈溪的功勞,提拔到吏部尚書的位置上正合適,如此一來面對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誰來當兵部尚書?
顯然王敞對這職位沒什么想法,因為王敞覺得自己年老體邁,精力跟不上,且他是右侍郎,在官職上低了陸完半級,而陸完在這次戰事中調度分明,贏得軍方信任,如此由陸完繼任沈溪兵部尚書的位置也就成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只是皇帝是否舍得讓沈溪離開兵部,又另當別論。
陸完道:“戰事剛結束,之厚的能力擺在那兒,兵部尚書的位置非要他來承擔不可,我不敢做那非分之想。”
“呵呵!”
王敞笑道,“吏部那邊你想去?總歸要有人接替何尚書的位置,之厚不上,那就需要別人頂上去,但似乎之厚那么大的功勞,不讓他更進一步的話,對朝廷上下不太好交待,你意下如何?”
陸完臉上增添幾分沉思之色,似乎在考慮沈溪是否會當上吏部尚書。
恰在此時,門口傳來侍衛的聲音:“兩位侍郎大人,宣大總制王軍門求見。”
“請他進來。”
陸完和王敞只能先放棄探討這個問題,往門口看去。
不多時,王守仁風塵仆仆前來。
對于陸完和王敞,甚至胡璉來說,下一步就是回京,胡璉出任宣府巡撫不過是權宜之計,到西北來的目的僅僅是協助皇帝領兵,差事完成后不會留在西北。
不過王守仁卻是正牌的宣大總督,別人可以走,王守仁必須要留下來。
“兩位侍郎,不知宣府兵馬,是否即刻撤回地方?張家口一線防御也要恢復到戰前的狀態?”
王守仁最關心的不是朝廷兵馬幾時走,而是地方防備需要恢復到怎樣的狀態,是否要繼續在張家口屯駐人馬,因為涉及兵馬調度,不是他這個宣大總督一句話能解釋清楚,需要來請示兩位兵部侍郎。
陸完和王敞也無權決定,涉及調兵,必須要請示皇帝,得到皇帝的調令。
“誰知道呢?”
王敞漫不經心地道,“沈尚書傳話過來,他要跟陛下同行,所以這邊事務都需要我們來做,伯安,你作為宣大兵馬總制,有些事你可以先等等,陛下若過了居庸關還沒發調令,你便可以讓地方屯駐張家口的兵馬撤回,但若陛下半路出什么狀況……”
“嗯嗯!”
陸完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提醒王敞說這話不合時宜。
王敞笑了笑:“就事論事嘛,最好能以地方人馬護送陛下回居庸關,過了居庸關后便一切太平。沈尚書也是,若能將達延汗跟他兒子都殺了,何至于現在擔心這個?不過料想韃子也沒膽量繼續犯我中土之地。”
王守仁用請示的目光望向陸完,他也看出來了,王敞身為兵部侍郎卻總說一些沒用的廢話,屬于資歷派,而陸完才是實干派,兵部中最有能力的人當屬沈溪,隨后便是陸完。
陸完道:“王侍郎說得沒錯,先等消息,咱們可不敢隨便做決定,要做決定至少也是沈尚書來定,你不必擔心,圣駕出張家口后,這邊也需要一定時間調整防御,可將宣府兵馬暫時屯駐幾日,就近的衛所人馬可以先撤,至于萬全左衛、蔚州衛等部人馬,可以等陛下回居庸關后再調度。”
王守仁行禮:“陸侍郎之意,是要防備韃靼突襲張家口堡?”
陸完笑道:“你也是知兵的,跟你說什么不需拐彎抹角,大概便是這層意思,陛下回居庸關前,西北各處防備不能有絲毫松懈,此乃涉及大明安危的事情。伯安,你能力突出,估計很快便會調回朝廷任職,好好表現吧!”
京城,黎明時分。
此時尚沒人知道皇帝要回來的消息。
張延齡很早便見到黃玉,把自己做買賣的盈利情況問明。
對于黃玉來說,突然被建昌侯傳見有些不太適應,畢竟這位主子從來都是中午后才睡醒。
“買賣做得不錯,不過好日子快到頭了。”
張延齡有些惱火地抱怨道,“沈之厚人已經到了張家口堡,這幾天他都在催促陛下回京,甚至還挑唆陛下在內監公開選拔司禮監掌印,估摸下一個司禮監掌印就是他控制之人。”
黃玉對于國家大事不太明白,甚至就連做買賣他連賬目都搞不分明,在張延齡手下更多地是充當打手的角色。
張延齡道:“就算他們回來,買賣也要照做,但不能像之前那么張揚……沈之厚這小子做事很絕,現在查到他在京城居然有買賣……哼,看本侯不參劾他一本。”
黃玉心想:“您都有買賣,通過巧取豪奪賺取大筆銀子,居然有臉檢舉別人?再者這位沈大人本就是商賈之家出身,他跟西洋人做買賣得到了陛下準允,私下里還有買賣有何好驚訝的?”
“侯爺,現在衙門里關著一些人,都是以擾亂市場的罪名抓起來的,是否先放了?”黃玉請示道。
為了把買賣做大,張延齡沒少做仗勢欺人的事情,通過他控制的牢房,抓了大批無辜生意人,甚至很多人被他誣告說是跟韃子有勾連,但到現在也沒找到實質性的證據。
若非如此,張延齡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便控制京城市場,本來沈溪在京城布置的商業布局非常完善,但因為張延齡胡作非為,逼得留守的李衿也不得不暫時撤出京城,所有一切布局都付諸流水。
張延齡道:“放?沒殺了他們就算好的,既然罪名是通番,那就先這么擱著,殺人的事情先別做,免得事后被姓沈的小子找麻煩。”
因為以前做過草菅人命的事情被朝廷降罪,張延齡現在膽子小了許多,讓他抓人誣陷下獄做得出來,但殺人的事情琢磨半天還是畏縮了,至于衙門里會怎么領會他的意思,就另當別論。
黃玉道:“那侯爺,陛下回來前,咱應該把生意作何安排?”
“這個嘛……很簡單,之前查封的那些鋪子,全都劃撥到本侯名下……不對,隨便找一些人,這些鋪子都劃在這些人名下,這樣事后朝廷查問,也找不出本侯的罪證。至于繳獲的商品,繼續出售,進貨渠道一律控制好,讓手下弟兄盯緊點兒,以后想吃香喝辣必須把眼力勁兒做足,誰的轄區出問題,就把誰查辦,總歸這買賣要我們自己做,京城貨物,全要過本侯這一關,才能放到市面上!”
張延齡戰時做到了貨物壟斷,嘗到了甜頭,戰后也不愿意撒手。
只要出貨渠道被控制,定價權就牢牢地掌握在他手上,如此就可以繼續大賺特賺。
張延齡的計劃雖然好,但他根本不懂市場規律,也不知道沈溪會做如何安排,只是一廂情愿覺得自己控制了市場。
京城沈家,沈溪已經返回張家口堡的消息傳來,家中上下又是一片歡騰。
沈家特地舉行家宴,在后院好吃好喝一頓,飯后謝韻兒將周氏留下,跟其詳細解說沈溪送來的家信中寫了什么。
“……相公的家信,十天前送到,那時相公還沒領軍到張家口堡,所以這家信不讓對外公開,相公怕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說他人沒回,就先給家里送信,公私不分……”
謝韻兒想跟周氏解釋一下為何會延遲說家信的事情,但出口后她便有些后悔,因為她發現婆婆根本不理解她的行為。
周氏板起臉道:“那你的意思是為娘知道這件事,會出去到處亂說?”
謝韻兒趕緊解釋:“兒媳并非此意,娘,您可別多想,其實兒媳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相公安排,相公只是告訴家里人他一切安好。”
這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周氏的脾氣就起來了,之前對謝韻兒那種和善的態度瞬間消失無蹤。
周氏道:“我說兒媳,你做事可要有點良心,為娘以前做事是有不對的地方,但說到底不是為了這個家嗎?憨娃兒他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他不讓說,你就不說,難道你跟為娘不同心?”
謝韻兒低著頭,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周氏繼續板著臉教訓,“為娘先把話撂在這兒,你作為我沈家的兒媳,為娘很滿意,但有時候你做事的方法和手段不討人喜歡,倒不如君兒那丫頭,還有小雯……”
或許是覺得兒子又立下大功,回來后又要加官進爵,周氏腰桿硬起來,對兒媳開始大加指責。
而前一段時間,因為沈溪出征后的消息不明朗,周氏對兒子擔心,同時也對自己未來的生活焦慮,只能拼命討好兒媳,畢竟若是兒子有什么三長兩短,她只能靠兒媳來照顧。
“娘教訓得是,兒媳記住了。”
謝韻兒有一點好處,那就是以柔克剛,管你周氏的脾氣多大,反正我就是不跟你生氣,你拿我沒辦法。
以謝韻兒的好脾氣,就算周氏再蠻橫,也是無可奈何。
跟一個壓根就不想跟你吵架的人數落,那就跟對牛彈琴差不多,最后累的只有自己,這點覺悟周氏還是有的。
“也罷,今天這頓飯吃得好,食盒準備了沒?回去給他爹也捎點兒這邊的好飯菜,明兒去見見他大伯和他大伯母,非把他家給吃窮不可!”
周氏的腰桿硬,還體現在對沈家其他人上,沈溪現在不但是自己出息,還把沈永祺給帶起來了,她跟著揚眉吐氣。
既然兒媳婦不喜歡跟自己吵架,沒什么意思,還不如去找王氏爭吵一番,前提是王氏現在還敢跟她吵。
“不行,為娘現在就去見他大伯母,就好像當初他大伯母見了為娘一樣,呵呵,風水輪流轉,真是讓人解氣!”
大同鎮,惠娘住處。
本來惠娘跟李衿還有些擔心,怕沈溪在草原上遇到什么意外,隨即沈溪返回張家口的消息傳來,二女終于徹底放下心來。
“……姐姐,我就說老爺一定能順利凱旋,這回他怕是要封侯拜相了吧?”
李衿表達開心很簡單,那就是直接把話說出來。
無論惠娘平時再埋怨,她也愿意把自己表現得好像天真無邪的少女一樣,她不想在這個姐姐面前表現出一定心機。
惠娘的臉色不太好看,道:“老爺現在回到張家口堡,卻不知陛下對他態度如何。自古以來都是鳥盡弓藏,皇帝不會每次都給臣子好臉色看,就算老爺是陛下先生,怕是現在日子也不好過。”
李衿多少有些難以理解,道:“姐姐,您的話怎么讓人聽不懂?老爺立下大功,怎就成了過錯?”
“也許是我多心了吧。”
惠娘輕輕一嘆,她也是感覺到總在妹妹面前說喪氣話不好,便岔開話題,“那老爺可有派人來跟我們說回京城的事情?”
李衿先想了一下,隨即搖頭:“姐姐,若有的話,難道我會不說嗎?”
惠娘嘆道:“老爺現在事情太多,怕暫時會將我們落下,若是我們在年底前回不到京城,想重新把買賣立起來,怕是沒那么容易。”
李衿道:“姐姐怎么總說一些灰心話呢?老爺怎會將我們落下?老爺對姐姐那么關心,或許只是因為剛回關來,沒時間做安排吧”
惠娘搖了搖頭,“老爺平時做事最有計劃,若他知道自己要回來,一定會提前安排,怎會到現在也沒消息?”
這些話讓李衿感覺很無語,但她沒什么怨言,因為她能理解惠娘。
現在的惠娘,似乎對人天然有一種不信任。
惠娘很喜歡自怨自艾,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會先把自己擺在受委屈的一面,甚至把自己當作受害者,哪怕是對沈溪,惠娘也顯得很自卑,結果就是惠娘甚至不敢想沈溪派人接她的事情。
“姐姐,有個消息,不知道姐姐是否能在意一下?聽說咱們在江南的生意,已被福州那邊的商會給接管了,可能是老爺派人做的吧。”
李衿的話,讓惠娘突然回過神來。
惠娘問道:“你是說,宋小城的人?”
“是啊,姐姐,本來福州那位宋掌柜,要跟著老爺一起去西北,留下來幫忙整理軍餉,但在姐姐接手后,這幫人便開始接管咱們的買賣。也不知老爺作何安排,是那位宋掌柜,又或者他的手下具體負責,聽說現在南方跟西洋人做買賣,賺的銀子非常多,每一次的交易額都有上百萬兩白銀,富可敵國!”
李衿說這話時有些生氣,覺得那些買賣本來有她一份,現在卻被人給強占了。
惠娘嘆道:“我們已經許久沒回閩粵之地,把生意讓給別人也好,我們能經營好京城的買賣,就算對老爺最大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