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苑如愿以償,在內閣公房內進行的軍事會議中拿到閣臣和各部堂、勛貴聯名支持沈溪出兵的決議。
準備跟朱厚照進言時,張苑心里還有些得意:“之前進言,我便冒著被陛下斥責的風險,果不其然,陛下對我那大侄子的態度已有改觀,之前陛下還猶豫不決,但在有了這份聯名上奏后,事情也就不再有改變的余地!”
張苑帶著上奏到了乾清宮。
時間剛過中午,朱厚照當日沒有去豹房玩耍。
張苑問過小擰子后才知曉,朱厚照剛起床沒多久,還沒交待身邊近侍下午要去哪兒,或者晚上在何處過夜。
“……諸位大人的商議已有結果,異口同聲支持兵部尚書沈大人出京領兵平叛。”張苑對小擰子說道。
以前張苑見小擰子的時候都是一副目中無人驕橫跋扈的模樣,但近來雖然二人還是互相看對方不對眼,但張苑態度沒有之前那么傲慢了,有事的話還會對小擰子詳細解說,好像是在跟小擰子進行商議,這也算是一種緩和關系的信號。
小擰子皺眉若有所思,并未說什么。
等了大概盞茶工夫,朱厚照從乾清宮后廡出來,張苑面露喜色,趕緊上前將會議結果呈遞到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似乎沒注意張苑手里的奏章,問道:“怎么樣,這群大臣可有解決中原之亂的好主意?”
張苑面露尷尬之色,低下頭道:“陛下,以謝閣老等人之意,還是應該讓沈大人領兵出征,如此方可徹底平息中原之亂……這里是會議商定結果,請陛下御覽。”
換作平時,朱厚照肯定會對大臣們堅持推沈溪出去領兵而大發雷霆,但此時他面色倒還平靜,接過奏疏詳細看過,最后無奈搖頭:“一群草包,還號稱是開創盛世的能臣,可遇到問題時卻把事情都推給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這就是他們對朝廷的貢獻和擔當!?”
朱厚照語氣強硬,罵得很起勁,但張苑和小擰子卻都明白,皇帝這是沒辦法了。
本來朱厚照以為中原匪患可以輕易解除,所以才不答應派沈溪去。
用朱厚照的話說,殺雞焉用牛刀?
但事情的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中原匪患加劇,朝廷派出的兵馬接二連三陷入苦戰邊緣,使得他不得不改變之前的偏執想法。
就算再堅持己見,人也要屈從于現實,就算是皇帝也不會例外。
遭遇困境,朱厚照肯定會在心中反復權衡,若讓中原盜亂繼續發展下去,或許會威脅到他的皇位,既如此不如早點把沈溪派出去,三下五除二將盜亂給平了。
朱厚照沒有表態,到底還是抹不開面子,不愿意將之前的話收回,張苑硬著頭皮請示:“陛下,您看沈大人出兵之事……”
朱厚照將奏疏丟到案桌上,冷聲道:“現在還有旁的方案嗎?或者你去問問沈尚書,看他還有什么更好的方略。若是沒有,只能如此了。”
“是,是,陛下。”
張苑趕緊應車頂下來,道,“老奴之后便去。”
朱厚照緊繃著臉,站起身,來回踱步后罵罵咧咧地道:“說是先皇給朕留下一批能臣,但其實能用的只有沈尚書一個,朕總算是看出來了,但凡有事不能指望別人,只能靠沈尚書。至于旁人……全都是酒囊飯袋,他們平時打理朝政還算勉強可用,一遇到大事根本無法指望……”
皇帝這番話更多是在抱怨,張苑和小擰子聽出來了,二人站在那兒不言不語,安心做一個聆聽者,等候皇帝抱怨結束。
隨即朱厚照往內堂走去,冷聲道:“朕跟沈小姐的婚事既然定下來了,那就早些落實,等朕跟沈小姐成婚后,便讓沈尚書領兵出征吧,至于要調動哪些人馬,需要什么人隨同,都由沈尚書親自指定。哪怕他將整個京城的兵馬都調走也無所謂,朕對他完全信任。”
朱厚照氣呼呼往內堂去了,小擰子本要跟隨,卻在進內堂后被趕了出來。
皇帝很生氣,需要空間和時間冷靜一下,連小擰子這樣的近臣都不得靠近,從后廡出來時心里滿是不甘。
張苑不著急走,望向小擰子的目光里帶著幾分揶揄,好像在說,觸怒龍顏了吧?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
小擰子帶著滿肚子懊惱,跟張苑一起出了乾清宮,張苑笑道:“小擰子,你這是要去何處啊?”
“回豹房打點。”
小擰子有氣無力地道,“陛下之后要去豹房,晚上可能還要逛宮市,需要咱家提前布置。”
張苑笑呵呵道:“如此說來你挺忙的嘛……其實這些瑣碎小事你完全可以交給下面那些奴才辦理,何至于親自去做?留在陛下跟前伺候,不是更風光?”
小擰子怒視張苑,道:“張公公說的是什么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難道你沒看到陛下龍顏大怒?你有本事自己留在陛下跟前伺候,咱做奴才的非陛下貼心人,如何能做到讓陛下消氣?”
“那就要看是否有真本事啰!”
張苑仍舊說著風涼話。
小擰子不再跟張苑爭論,二人并肩而行的時間不長,出了奉天門眼看就要作別,各奔東西,小擰子突然問了一句:“陛下之前堅持不肯讓沈大人出征,為何現在突然改變主意了?”
張苑不屑道:“這有何好驚訝的?之前陛下也不知區區幾個毛賊,能在大明腹心地帶引起這么大的禍害,派出的人一個個都沒什么建樹,陛下難道會任由盜寇肆虐,威脅到京畿之地安穩?”
小擰子想了想,覺得張苑這番話并非虛言,重重地點了點頭。
張苑再道:“其實你也知道,陛下當日出城藉田,正好碰到賊寇殺到京畿周邊地區,陛下回城后才得知情況,受到的驚嚇可不小,這應該是陛下改變初衷的主要原因。而在此之前,陛下一直不同意讓沈大人出馬……但現在賊人都殺到順天府來了,再不讓沈大人出兵,就怕以后再派沈大人去平叛,時間上來不及了!”
小擰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望了張苑一眼,道:“你倒是看得挺透徹。”
張苑笑道:“咱家到底在為陛下打理朝政,你當不會用心觀事嗎?小擰子,你也要學著點兒,多為陛下分憂啊。哈哈。”
說完,張苑得意而去,小擰子再次板起臉,顯然非常不爽。
永壽宮內,張太后正在會見高鳳。
高鳳彎著腰,將朱厚照跟沈亦兒大婚的準備情況詳細奏稟。
張太后聽了一耳朵,好奇地問道:“高公公,陛下回宮月余,可有跟皇后……多親近啊?”
高鳳一怔,心想:“這種事太后娘娘需要問我嗎?直接問皇后娘娘不就得了?”
高鳳俯身道:“老奴不知。”
張太后嘆了口氣,道:“陛下平時睡在乾清宮,跟坤寧宮就幾步路程,若他無意過去,你們這些當奴婢的該多提醒才是。”
“是,是。”
高鳳嘴上應著,心里卻別提有多苦惱了,若是皇帝的舉動能由奴婢去規劃就好了,也不用現在這般疲于奔命。
張太后又道:“之前說要迎娶沈家小女進宮,修建宮殿之事也要趕緊落實了。聽說現在戶部有的是銀子,趕緊調撥一批過來,把宮中那些破舊的殿宇好好修繕一番,宮里好久沒有新氣象了……哀家希望能早些抱上皇孫。”
張苑登門拜會沈溪。
傳達完朱厚照的意見后,沈溪領兵出征已呈箭在弦上之勢。
皇帝看起來禮重有加,但沈溪卻明白這只是一種表象,有些話就差明說了……若皇帝真要跟他商議,也不會不登門當面談,而只是找個人來,似模似樣要聽從他的意見,但實際上更像是來例行公事通知他一聲,讓他準備一下,收拾好東西,把手頭的工作安排下去,以便在三月底前踏上征程。
朱厚照跟沈亦兒的婚期已正式定了下來,乃是三月二十六。
沈家需要為這場婚事做足準備,不過更多是沈明鈞夫婦的府宅那邊在忙碌。
父母健在的情況下,謝韻兒這個長嫂幫不上什么忙,只是派小玉幫忙打點,至于沈溪仍舊處于休沐狀態,不想在出征前回朝當差,皇帝在征調他出征這件事上覺得有所虧欠,也沒臉面非得拽他回朝幫忙處理朝務不可。
沈溪對于這次領兵出征倒沒多少抵觸情緒。
自從發現連陸完都沒法快速平息中原盜亂后,沈溪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穿越造成的蝴蝶效應。本來叛亂的盜匪沒有足夠的糧食支撐下去,誰知道這幾年地方官府大力推廣番薯和玉米,地窖里全都是番薯,使得去年寒冬叛軍也沒餓死幾個人,到春天后四處劫掠一番,便搜刮到足夠的軍糧,這根歷史上的情況截然不同。
如此一來,沈溪不得不把親自披掛上陣平息叛亂之事提上議事日程,即便朱厚照不讓他出征,他也會親自跟朱厚照爭取……這會兒若他再沒表示,朝中的非議聲會越來越多,有馬文升、劉大夏這兩個前任兵部尚書親自領兵收復故土和平息叛亂的前車之鑒,他這個繼任者再不表示一下,恐怕朝野都會指責他的不是。
這也是身為朝臣的無奈。
你的能力太過顯著,表現太過耀眼,那你就要承擔起更多的責任,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就是這個道理。別人會不自覺把一些本來不屬于你的事情強加到你身上,反而是那些碌碌無為之輩在朝中最安全。
沈溪琢磨開了,這大概就是儒家中庸思想大行其道的根本原因。
不是大臣想中庸,而是時局逼著他們必須中庸,誰當了出頭鳥就會跟他一樣,有才華就會被人牢牢惦記,拿他當作一種標尺去衡量朝中人,最后的結果是朝臣沒有進步,反而是逼著他遷就那些后進者。
雖然具體出兵時間沒定下,不過沈溪知道,參加完妹妹跟朱厚照的大婚后,他便要離京,大概時間就在三月底四月初,而他自己也知道必須盡快出征,不能再把事情無限期拖延下去,中原亂事的確到了該平息的時候了。
自從決定要再次領兵,沈溪對待朝事越發懈怠,在朝為官改變時代的想法也沒之前那么重了。
大明不愧是封建王朝的巔峰,各種規矩制度極為完善,以為官居極品就可以改變時代的想法,太過狂妄自大。
變革難以推行,不但來自于桎梏般的皇權,更有天下讀書人的壓力,即便改革的結果再好,想在大明推行下去都困難重重,連他在地方做督撫時推行的政策,這兩年也開始逐步被地方官摒棄,這還是在他身居中樞兼任兩部尚書、權力近乎可只手遮天的情況下,他知道若是自己失勢,很可能有人會拿他改革之事做文章,毫不留情地將他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我傷害了一些人的利益,這些人集結起來針對我,其實無可厚非,對于時代改革的東西必須要經歷陣痛,誰愿意為了明天的美好而先割自己一刀?”
心生倦怠,沈溪對朝事也就沒那么上心,他更想享受幾天安逸平靜的生活,偎著燈紅酒綠,派遣心中抑郁。
馬憐所住小院內,正有一隊舞女獻舞。
沈溪微微瞇著眼,搖曳紅色的燭光顯得分外凄迷,也因微微的醉意,讓眼前一切都變得不那么真實。
馬憐在為沈溪斟酒。
沈溪稱病不出的這段時間,她少有機會見到沈溪……如今在她眼里,能見到沈溪也是一種幸福和榮幸。
在不多的相處時間里,她要傾盡全力讓沈溪沉醉于眼前的生活,對她多幾分眷戀,似乎這便是她生命的全部。
“……老爺,這些丫頭都是從江南找來的,身子骨很柔韌,模樣也挺清秀,比之北地胭脂更為婉約可人,老爺若喜歡的話,奴會讓家人再送一些過來,兄長在江南有一些人脈關系……”
馬憐臉上掛著溫婉的笑容。
她對于自己背后有馬家支持很慶幸,覺得終于找到能籠絡住沈溪的方式,今后她在沈溪身邊不再是形單影只。
沈溪語氣輕柔:“我不是說過,不必送來嗎?”
馬憐螓首微頷,帶著幾分嬌怯:“奴不是很懂朝堂規矩,但奴知老爺平時很忙碌,若到奴這里來還不能做到愜意,完全放松身心,老爺將來又怎會眷顧?這些丫頭不是什么名門閨秀,基本是貧苦人家出生,她們不跟老爺,將來也要到大戶人家為奴為婢,能跟著老爺是她們的福氣……”
沈溪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搖頭道:“是福是禍連我自己都不知,你又如何知曉?”
馬憐微笑著再次為沈溪斟上一杯酒,道:“老爺能疼惜她們,就是她們的福氣,若她們沒法得到老爺的垂青,那就是不幸,一切都看她們自己的造化。”
正說話間,一曲終了!
幾名舞女停下舞姿,聘婷施禮后款款走了過來,從她們切合韻律的曼妙腳步來看,不是普通民女,經過嚴格的訓練,絕非朝夕之功,一舉一動都顯得那么的清新雅致,動作更是整齊劃一,讓人嘆為觀止。
“你們還不過來為爺斟酒?”
馬憐輕聲吩咐一句,幾名舞女走到桌前站成一排,其中一女走到沈溪另一側,為他倒上酒。
舉止優雅,連沈溪這樣對審美極度苛刻之人,也會覺得眼前女子美麗動人,放到后世都是九十分以上的存在,不由收攝心神,不敢多想。
馬憐道:“在這些丫頭中,小蕓算是最貼心的一個,她是商戶出身,祖籍臨安,今年年方十五,家道中落后賣身秦樓,輾轉流落到揚州,學藝六年,琴棋書畫歌舞無不精通,且是清倌人,我兄長目睹后驚為天人,高價買下送到京城……這是她首次到北方,望老爺憐惜。”
給沈溪倒酒的女子娉婷施禮:“奴婢見過爺。”
馬憐道:“老爺,她們沒得您的寵幸,得到后才能稱呼您為主子,現在不過只是幾個沒開竅的丫頭,不懂事,老爺將來要好好調教一番,奴也會幫著您。”
被馬憐這么一說,名叫小蕓的女孩臉唰地一下就紅了,以她的年歲早就明白馬憐說的是什么,也知眼前的年輕男子對自己意味著什么。
沈溪淡淡一笑,卻微微搖頭:“人很好,風華正茂,可她們應該有自己的人生才對。”
馬憐道:“老爺,她們不過是奴婢,掛著賤籍一輩子沒機會出頭……她們跟奴的情況還有所不同,奴有老爺當靠山,她們卻無依無靠,就算讓她們走出這扇門,又能往何處?最終不是要淪落風塵?”
沈溪被馬憐一番話說得一怔,隨即觸動他的惻隱之心,眼前這一幕不過是這個時代的悲哀現狀,女子一出生,命運似乎就被規劃好,娘家和夫家兩扇門間對接,一旦中途出差錯,跳出這道軌跡,意味著她們的人生將徹底失去希望。
“你們幾個,過來給爺看看。”
馬憐一抬手,幾名女子都匯攏到沈溪身邊,一時間鶯鶯燕燕,香風襲來,頗有點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
馬憐以為沈溪對那名叫小蕓的女子沒什么特別想法,便讓所有舞女靠近,讓沈溪做出遴選。
沈溪卻根本沒有那心思,擺擺手道:“都很好,不過我只想看她們表演,至于這杯酒,你來斟便可。”
這群舞女年歲都不大,最大也就十六,甚至有十三的,放到后世都在讀初中或高中的年齡,但在這個時代,她們的人生已經到了岔路口,因為這樣的年歲意味著可以嫁人,為下半輩子的生活找到依靠。
本來馬憐為她們規劃好了人生,可惜現在她們沒有達到馬憐所說的境界,并未得到眼前這位陌生男子的欣賞,一時間都苦著臉,泫然欲泣。
“老爺不喜歡她們嗎?”
馬憐很失望,顯然她為了調教眼前這些女孩,費了不少心血,當發現沒有達到自己預期時,便失落無比。
沈溪搖頭:“喜歡歸喜歡,但也看是什么情況,讓她們為我表演,助酒興的話自當浮一大杯,若讓她們成為我的女人,我卻沒那心思,畢竟經營一份感情很困難,對我來說這院里有你便足夠。”
馬憐道:“老爺的話讓人聽不懂,這些丫頭一心跟著老爺……被老爺欣賞,才是她們一輩子的幸事。”
馬憐說教的口吻,沈溪不由想到惠娘。
惠娘將東喜和隨安放在身邊栽培,甚至主動送到他房里,說的話基本跟馬憐相同,全都義正詞嚴,打著的旗號都是為這些女孩著想,但其實只是用封建禮教強行給不合理的事穿上一件合法的外衣。
沈溪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對于女人,他欣賞的多,接納的少,便在于他對于女子能保持尊重,雖然這種由文明社會養成的平等思想,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了很多改變。
這種改變更像是入鄉隨俗,也是心中實在割舍不下,畢竟美好的東西誰都想擁有。
“讓她們跳舞吧,我想看她們表演,相比而言這更能打動我。”沈溪半瞇著眼,語氣平和地說道。
馬憐早就熟悉沈溪的性格,沒有再勉強,親自站起來,道:“那就讓奴跟她們一起為老爺表演一曲,助老爺酒興。”
又是一曲聽起來婉約,卻又帶著幾分感傷的古箏曲,雖然只有一人在彈奏,卻將沈溪的愁緒給勾了起來。
兩世為人,少年坎坷,十年官場,金戈鐵馬,勾心斗角,未來茫然。
沈溪聽得太過動情,眼角不由流下兩滴濁淚,恰在此時馬憐走過來,緩緩靠在沈溪懷中。
“老爺,讓奴一輩子伺候您,您別丟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