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三人過城門時,幾個衛所官兵站在兩邊,盤查來往人員。
寧化地處內陸,為福建行都司汀州衛防地,建立伊始主要是消滅陳友定、張士誠、方國珍等武裝集團的殘余勢力,同時防止閩西少數民族等聚眾造反。如今天下承平已久,汀州府內各族安居樂業,所以城門防備異常松懈,那幾個官兵只是簡單看了一眼,問了句哪兒來的,便放三人進了城,周氏之前擔心交城門稅的事并未發生。
進城之后,行人逐漸稠密起來,雖然說不上比肩接踵,但也是商販云集,比之雙溪鎮要熱鬧許多。
當下是大明弘治五年。
沈溪對明朝的歷史并不陌生,弘治也就是明孝宗朱祐樘,算是大明朝勵精圖治的皇帝典范。
弘治年間國無大亂,土木堡之變已過去四十余年,而距離明末則還有一百多年,沈溪可沒有自信能在人命如草芥的亂世生存下去,所以他覺得自己的運氣還是不錯的。
此時周氏愈發小心謹慎,握著沈溪的手也緊了些。
城里房子一棟挨著一棟,許多街道看起來非常相似,若是有拐子搶了孩子就跑,幾個轉彎就會把人給跟丟。
“娘,爹打工的王員外家在哪兒呢?”沈溪一邊走,一邊疑惑地問道。
周氏語氣謹慎:“娘之前來縣城看望你爹爹時曾去過,依稀記得位置,等到了地方自然能想起來。”
沈溪聞言搖頭苦笑,一向潑辣的周氏忽然變得孱弱甚至有些無助,可見環境對人的影響有多大。他暗暗下定決心,這次進城,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
正當沈溪一行走在去城南的主干道時,遠處傳來一聲輕喚:“娘子,我在這兒。”
沈溪聽著興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微微一愣,連忙抬起頭,果然,沈明鈞正在不遠處路邊揮手招呼。
沈明鈞是家中老幺,年紀最小,如今只有二十五歲,看上去極為年輕。沈溪第一次見到他時,實在有些難以啟齒,管一個比自己前世還要小的男人叫爹。
不過幾番折騰下來,沈溪終于還是說服自己努力接納沈明鈞。
沈明鈞性格沉穩,長相雖然平庸,但為人好學上進,有責任心,在王家做了六年工沒出任何差錯,工錢也從最初的每月三百文漲到了現在的五百文,可惜這些錢通通都交到了李氏手里,用于維持家中生計。
沈溪與沈明鈞之間并沒有多少骨肉親情,畢竟從去年魂穿到現在,加起來父子共處也沒超過半個月。沈明鈞過年通常會回鄉與家人團聚,但其他時候一律要留在王員外家做工。沈明鈞每次回桃花村,都會背著母親李氏,拿出積攢下來的賞錢,給他們母子買回在鄉下買不到的好東西。
沈溪對這個便宜老爸并不怎么感冒,不過為了掩人耳目,同時盡到為人子的義務,還是裝出一副無比興奮的樣子,撒丫子朝沈明鈞撲了過去。
沈明鈞開懷大笑,一把接住沈溪,把他抱起在空中轉了兩圈,隨后打趣:“臭小子,我怎么覺得你重了不少?”
沈溪一臉可憐兮兮的樣子,沒有回話……他跟沈明鈞之間到底少了溝通。
沈明鈞并沒有察覺異狀,臉上浮現一絲滿足之色,拍拍兒子的脊背,將他放下后,道:“憨娃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沈溪依然沒有說話,跑回去一把將林黛拉到一邊,靜靜觀望,他知道,一場久別重逢的好戲就要上演。
去年過年的時候他就曾經見識過,便宜老爹和母親重聚時表現得太過夸張了,沈明鈞那是什么肉麻挑什么說,可偏偏周氏百聽不厭,這不禁讓沈溪感嘆,一物降一物果然是世間真理。
不過這一次沈溪并沒有看上好戲,可能是在大街上,行人太多,老娘膽小羞臊,只見她看著沈明鈞,紅著臉捏了捏丈夫腰間的軟肉,道:“夫君,沒有在城里找小妖精吧?”
沈明鈞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十分夸張。
周氏紅彤彤的笑臉上滿是柔情蜜意,呢喃道:“夫君,你不知道,在家里臭小子天天氣我,這次你可要好好教訓他。”
沈明鈞臉色一板,嚴肅地看向沈溪:“臭小子,你等著,敢惹你娘生氣,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
沈溪聳了聳肩,滿臉不在乎,惹得沈明鈞臉上接連變換幾種顏色,那意思好像在說:“你小子給我點兒面子行不?”
沈溪只能沒皮沒肉地求饒:“啊,老爹,饒命啊,以后我不敢了,再也不惹娘生氣了。”
“臭小子。”
看著沈溪憊懶的樣子,沈明鈞不由笑了起來。
寒暄敘舊好一會兒,夫妻倆稍解相思之苦。沈明鈞這個時候才發現沈溪旁邊俏生生站著的林黛,疑惑地正想發問,周氏碰了碰他的手臂,笑著道:“一會兒回去和你說。”
沈明鈞點了點頭:“那我們回去吧?”
周氏欣然應諾,走近沈溪和林黛,又牽起二人,喜笑顏開:“夫君,走吧。”
沈明鈞瞥了一眼沈溪,隨后邁開腳步,前頭帶路。
走了大約一刻鐘,周氏看了看越來越窄的巷子,有些疑惑:“夫君,我記得王員外家的大門好像不是這邊啊?”
沈明鈞指指小巷深處:“哦,員外見我干活賣力,便給我在宅子旁安排了一個獨門獨院讓我們一家住,跟我走吧。”
這一番解釋,騙騙周氏可以,但想要糊弄沈溪,那就不容易了。王家雖然有些閑財,但也只是普通地主家庭,絕對不可能宅心仁厚到給沈明鈞安排單獨宅子,之前,周氏還說沈明鈞在主家住的房間狹窄,容不下三人。
這充分說明,沈明鈞并沒有被主家看重,這會兒忽然安排沈明鈞獨立的院落,沈溪那是一百個不相信。后來他才知道,原來那房子死過人,一個到處攬活的木匠租住不久便在院子的天井里上吊死了,王家覺得不吉利,正好周氏帶著兒子來探親,于是便讓沈明鈞帶著家人住上一段時間,等風頭過了再想辦法賣掉。
在沈明鈞的引領下,沈溪帶著疑惑繼續前行,幾乎又走了約莫一刻鐘,快到巷子盡頭,才到了沈明鈞所說的院子。
一主二廂的四合院不算大,但在寧化縣城而言,已經算是不錯了。
沈明鈞領著三人在院中轉了轉,見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娘子,你們一路行來,想必餓壞了,這……我不太會做飯,沒有提前做準備,好在我買了條魚,勉強可以湊合一頓……我現在就去廚房生火。”
周氏輕推一把夫君,笑著說:“你是男人,家里的主心骨,在主家當差就已經很累了,哪里還能讓你下廚房?我來吧,你帶著孩子耍一會兒就吃飯。”
“對了,我與臭小子晚來一天,你怎會在路邊等我們,沒有耽擱主家的差事吧?”周氏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順口問道。
沈明鈞安慰地解釋道:“沒事兒,主家那邊我已經說過了,我知道你們娘兒倆行路不易,昨日便在那兒等著了,今日你們若是還不到,我可要報官了……”
沈明鈞嘿嘿笑著回答,周氏有些感動地瞥了他一眼,隨后便向廚房走去。
沈明鈞看著周氏的背影,臉上滿是滿足之色,隨后轉過身,蹲下身子就要捏沈溪的臉蛋。
沈溪退了幾步,哼了一聲:“爹,這院子怎么回事?您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和娘親?”
沈明鈞知道自己兒子人小鬼大,笑著道:“你年紀這么小,懂得什么?來一趟還問東問西,快過來讓爹瞧瞧,你究竟是胖了還是瘦了?”
說著上前揉了揉沈溪的腦袋,寵溺地道,“在家野得很吧?讓我看看你頭上長虱子沒?”
沈溪嘿嘿一笑沒有說話。
沈明鈞正想把沈溪抱起來顛顛份量,突然見到后面還跟著之前見過的女娃子,驚訝地問道:“咦,臭小子,這小女娃子哪兒來的?叫什么名字?”
“娘說,她是我未來的媳婦,是咱家的養媳……爹,您說咱家是什么人家,怎能養一個這樣的媳婦?孩兒如此聰慧,娘居然擔心我長大了娶不到媳婦兒!”
沈明鈞對兒子的話置若罔聞,笑著看向林黛,過了一會兒十分滿意地連連點頭:“真是個小美人二。別怕,以后,你便同這臭小子一樣管我叫爹爹,他要是敢欺負你,你告訴我,我用扁擔抽他。”
不是吧?用扁擔抽人?沈溪忽然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灰暗,只能委屈地撅起嘴,看向眸子里正流光溢彩的林黛。
林黛幾步小跑來到沈溪身邊,俏生生地管沈明鈞叫了一聲“爹爹”,然后緊緊地攥著沈溪的衣袖,一臉怕生的樣子。
沈明鈞也不在意,笑了笑,又道:“小娃子,既然你做了我家養媳,我家也不會虧待你,定會把你當作親生閨女來養,待那小子長大成年,若是長出個好歹,身體殘缺面容不當,你也不能介懷,必須嫁給他,你覺得如何?”
這個時代可不像后世醫療保障齊全,僅僅一個天花就會輕松毀滅一座座城鎮,哪怕僥幸活下來也不免破相,更不要說其他那些更為歹毒的病癥了,所以沈明均才會有此警告之言。
林黛扭頭看了一眼沈溪,咬著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氣,道:“謝謝爹爹……爹爹請放心,等哥哥長大我就嫁給他,不管他長得多丑,我都不會反悔。”
沈溪苦笑不已,他很喜歡林黛這個小丫頭,但喜歡歸喜歡,遠沒到做夫妻的地步!并非他矯情,得了便宜還賣乖,他只是從心底里替小蘿莉感到委屈不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