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本是周天靈寶派的同修,一同來世俗間行走歷劫。卻說這周天靈寶派的掌門大成真人境界修士同周子,便是月前去離國追擊那鬼帝的五位修士之一。
可惜這人修為雖高,卻有一個在高階修士中極罕見的毛病——吝嗇。
周天靈寶派也是道統三十六流派之一,雖說不像洞天那般富足,但也不是什么寒門小戶——哪怕最最最末流的流派所珍藏的寶物都足以買下半個大慶國。
但這位同周子掌門從不將門派中的名卷、珍卷拿來給修士們渡劫。他門下弟子但凡到了意境巔峰便被他趕下山去,說只有自己親身歷練而渡劫,修為才能扎扎實實。
這事兒說來也沒錯但問題是……他連護身的法寶、高階的符箓都舍不得。只將弟子趕出山門、對他們說“這天下間盡是靈寶,細細用心去尋”。
倒真是應了“周天靈寶派”這個名字。
這對難兄難弟中的意境修士道號子谷子,虛境修士道號至游子。曾經與月昀子有過一面之緣,得他指點了一些修行的關竅,算是欠下了人情。這一次得了消息,是披星戴月地最先趕來的——倒不是因為感念舊情,而是說像月昀子這樣的真境修士……絕不可能像他們的那位掌門一般吝嗇。
即便是差遣他們做些什么事情、隨后丟一道符箓過來,那也是真境修士所書的符箓——他們從沒見過這好東西。
說起來很是叫人心酸。
因此做這件事,這兩個人是最賣力的。在其他低階修士們還在琢磨該如何既矜持、又和藹地向那些世俗人展現神仙道法的時候,這兩位已在桃溪路廢墟的一個工地角落聚攏了一堆人。
——原打算先不多說話,只用手段將人鎮住。
于是出手便是至游子虛境初階的咒法——伏魔鎮字訣。
當時是晌午,太陽毒得狠,只有絲絲的涼風。一群勞作了半天的人圍著他們兩個,氣味著實不好聞。又是皺著眉頭、用警惕又疑惑的眼神瞧著他們的——這令兩位修士更覺得該早點結束這個差事、鎮住這些人。
于是那至游子便是凌空而書的。雖然寫得吃力、速度也慢,但的的確確在指尖迫出了靈力、只用一根手指、不用法筆,便寫出了一個“鎮”字的真符。
這決一成,以那至游子為中心,數丈之內……立時安靜了下來。
原本有蟬兒鳴——這鳴叫便被鎮下了。
原本遠處還有人們勞作時的背景音——那聲音也消失了。
微風——亦被鎮下了!
這兩個修士,連同在他們身邊的這三四十個人,便是在這一瞬間,暫時地、同這世間斷了緣果!
然而在至游子書寫了這凌空鎮字訣、重新調息好之后,圍著他們兩個的人們終于不耐煩起來。剛才這自稱是道士的人還滿臉肅穆,似乎使了好大的力氣,要展示一番本領了——人們甚至因此暫時放低了彼此交談的聲音。
可如今……
什么都沒發生。
沒什么光亮、聲響,也沒什么焰火、小人兒。
那兩個道士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說話,只用一種相當驕傲的眼神在看他們這些人——
傲氣個什么勁呀?
大晌午的來聽他們胡說八道。原本還有些風,如今連一絲風都沒了,悶得人心里發慌。原本彼此身上的味道都不好聞,眼下就更不好聞。便有人問:“說好的戲法兒呢?”
那兩個道士像是被冒犯了,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們:“你們這些愚人,竟沒有——”
誰耐煩聽他們說下去——竟罵自己愚人!憋了半天屁大點響兒都沒有,穿著也是不出奇的布衣,卻扮高人。顯是為了騙些錢財危言聳聽。
人們便又挖苦起他們二人來。
遠處的嘈雜聲被鎮下了,可是三四十個人說話的聲音已算得上熱鬧了,誰會在意那樣不起眼的細節。等他們過足了嘴癮將兩個人夾槍帶棒地諷刺一番之后便一哄而散……
那至游子一句“竟沒有體悟到道法玄妙嗎”還未出口。
這群——刁民!
蠢人!
竟然說那廟里的神靈還會讓香燭自燃起來,說——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做的事情!
然而他流派中即便是一個童子都會這么一手呀!
兩人越想越生氣,簡直想要開殺戒——但又想到了月昀子的告誡。于是打定主意明日之前再不和這些蠢人打交道。
原本他們在洞天福地修行,身邊來來往往的都是些“志趣高潔”的同道。哪怕那種貪婪吝嗇的,也都在面上籠著一層名為禮儀客套的紗。雖說這面紗底下,高人們的貪欲、吝嗇與世俗人的貪欲、吝嗇并無不同——可即便窯姐兒都愛油嘴滑舌會哄人開心的嫖客,哪有這么多人真能欣賞所謂的“真性情”和“質樸”。
兩位修士覺得和世俗人打交道糟透了——他們本就是高高在上俯視這些凡人、不該與他們接觸的。如今卻非要混進來——簡直是自己鉆進泥潭里。
于是便走了。
也不想去上清丹鼎派的駐所。被月昀子曉得大白天不做事總是不好的。但也不想去吟風弄月——心里的確裝著迫不及待的心事。
因而在城中轉來轉去、心情稍稍平靜了,終于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干嘛費這力氣?
撲殺了那“教主”、“掌令長老”不就是了!
他們雖然沒有法子明確地判斷別人究竟修有多強,但是知道一些細節的。
這些修士們,玄門正宗出身,心高氣傲得很。起初月昀子叫他們混進人群里,便很有些人在見了劉老道之后以自認為巧妙的玄門正法來試探他——只為了看他的修為。
結果很接近事實——
劉公贊雖然是虛境的修為,但修的是丹青畫道。在爭斗一途上遠無法與道統、劍宗的修士相比。且他之前是自修,很多小門道李云心可能自己都不甚了了,他就更要差一些了。
因而修士們得到的結果是,這是一個意境巔峰的道士——只說在爭斗方面的實力。
曾有謹慎小心的人去問月昀子是否果真如此,但那位將他們召集而來的真境修士笑而不語——終歸月昀子真人不會害他們這些晚輩、同修,于是修士們愈發篤定了。
因此當日頭西傾的時候,這兩位想到了這法子。
彼時他們正走在一條青石板的小巷里,認為這辦法的確可行。打算明日——要問為什么不是今夜、而是明日?
因為明日桃溪路那些人才會上工。
——打算明日在那些愚民上工的時候,當眾將那掌令長老以及神龍教教主撲殺了,好叫那些愚民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神仙道法!
打定了這主意,兩人便準備回駐所去了。
但在夜晚,一條黑暗的小巷總是事故頻發之地。走了十幾步,發現巷子另一頭被堵死了。
一匹黑馬堵住了出口。
黑馬前,站著一位刀客。
他穿一身黑衣,肩膀、手肘等易磨損處都用皮革襯著,既不易破損,又可起到防護的作用。
戴一頂斗笠——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斗笠也是黑的。壓得很低,只露出線條硬朗的嘴唇、看起來強而有力的寬闊下巴。
他抱著一柄黑刀站在路中間,月光在刀刃上鍍出一抹清輝。
子谷子與至游子相視一眼、停下腳步,驚詫地看著面前的人——
修士們或許瞧不準修士們的修為如何,但看世俗人卻不是什么難事。
眼下……這個抱著黑刀的男人是打算攔下他們。
——他是想死嗎。
或許是因為白日里從那些世俗人當中得來的一肚子怨氣無從發泄,這兩位修士很有默契地不說話、站住了。也沒有一揮手就將其擊飛,而是處于某種復雜微妙的心理,打算聽聽他要說什么。
黑衣的刀客從斗笠的縫隙里看到兩個人的動作。然后瞇了瞇眼——但從縫隙里還是看不清——于是用懷中的刀柄將斗笠朝上頂了頂,終于看清兩人臉上的表情是驚詫的。
這是一個令他感到滿意的結果。
他微微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在月光里,襯著黑夜、襯著黑衣,這令他看起來危險而殘忍:“在下黑刀應決然。有些事情,要問問兩位朋友。”
對方聽了他的名字……
臉上的表情還是驚詫的。但已經開始平靜下來,只直勾勾地盯著他。
這是很正常的反應。跑江湖的,聽到“黑刀應決然”這個名頭大概都會有兩種反應。
身份夠分量、地位夠尊貴的,或許敬佩、或許鄙夷、或許咬牙切齒——但總是知道他的。
而小角色,初入江湖的,懵懵懂懂的,大概是眼下這樣子——還不曉得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什么人。
他便又在唇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白天的時候看你們兩個人做事,呵呵……手段不算很高明。法子沒使好?”
“看你們兩個人干干凈凈,說話也像是讀過些書的,可是哪里的廟祝沒了營生,打算討一碗偏門飯吃么?”
“我猜想你們是打算從神龍教那里分一杯羹。那些人既然能信什么龍太子,就也是些蠢蛋——倒成了你們下手的好對象。可是兩位,在下奉勸你們一句,神龍教這一口飯,你們吃不得、吃不起,只怕真吃了要沒命。”
說了這話,對面的兩個人似乎很想笑——渾然沒將他的忠告放在心上。
但黑刀應決然并不惱怒。他搖了搖頭:“唉。你們可曉得那神龍教的背后是什么人?你們曉得是渭城里的于家在背后做事——他是生意人、同官府打交道、不算江湖人,的確管不了我們江湖事。”
“但是……鷹王堡呢?總不會不知吧?二十年前,鷹王孫定恒滅了錢家堡滿門。自那時起鷹王堡雄霸江湖——我今日告訴你們,那于家,便還與鷹王堡有關系!”
說完了這話,應決然直盯著兩個人:“現在你們知曉了這些,我便再問你們一句話——想不想得一場大富貴?”
至游子輕輕地出了一口氣:“哦?大富貴?什么樣的……大富貴?”
應決然哼了一聲:“那些神龍教的教眾、信徒,實則都是些苦命人。一時間被邪教蠱惑,都不曉得奉獻了多少家財出去——我在別的州府何曾少見了這種事。邪教斂財,斂財之后便逃之夭夭,只苦了蒼生。”
“本都是些可憐人,你們何必打他們的主意。”
“要我說,我輩江湖中人行事就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們這兩天混在那群教眾當中,應該曉得神龍教有一尊金身塑像。重十六斤七兩三錢。若將那金身塑像劫了……呵呵。”
“一則,可以劫富濟貧。二則,那神龍教連金身塑像都看守不住,哪里還有信徒信他?不出幾日,那些被蒙騙的百姓就要作鳥獸散!”
但至游子忽然打斷他的話:“為何盯上我兄弟二人?盯了多久?”
應決然微微仰起頭,傲然道:“我應決然要盯著什么人,還沒有能被覺察的。至于為什么盯上你們……呵呵。就當做是老天爺看你們困頓,送給你們的一場富貴吧。”
“這么說我們兩個在你眼中本沒什么出奇之處,只是因為巧合。”子谷子又補問一句。
“呵呵。是。”
“那么你既然說我兄弟二人吃不得神龍教這碗飯,又說什么鷹王堡……如今你卻為何要做這件事、去招惹他們呢?”
應決然微微皺起眉。江湖人的敏銳令他意識到這兩個人……
不對勁。
眼下這兩個人的語氣從容、不疾不徐。聽了那重十六斤七兩三錢的金塑竟然一點兒貪婪的神情都沒有——
“原來你們兩個是鷹王堡的爪牙!”應決然猛地掀掉斗笠、緊握住他的那柄黑刀,一聲暴喝脫口而出。
伴著這么一聲呼喝,黑刀嗡的一聲撕裂空氣,直斬向那二人立足之地!
但兩個修士只微微一退……這一刀便被避開了。
黑刀應決然只用一次眨眼的功夫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勢——兩人聽了他的名頭絲毫不膽怯。白天故意演了那么一出戲,誘自己上當。
如今又輕松地躲過了自己這一刀……
這兩個人,武功高得驚人、心思深沉得驚人!
當下再次呼喝:“一起上!拼死他們!”
話音一落,那黑馬之后便閃身走出一個老者,也穿黑衣、持黑刀。然而猶豫了一陣子,才道:“應大俠,我記得你之前對我說這七殺之道……乃是一往無前、孤身勇進之道呀……”、
應決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哼,這些鷹王堡的爪牙——不要和他們講江湖道義!正是要一起上!”
“一往無前。孤身勇進之道——這個身,你身、我身,皆是江湖正道之身——我們如此也是孤身勇進!又沒有第二個江湖正道!
我今天食言了,不多更。
十五號也會食言,也不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