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橋鋪路建義渠都非一日之功,但無論李云心還是月昀子都只是需要一個開頭而已。
到六月十六這一天,事情差不多已經了結了。
或者說……開始了。
從五月廿二神龍教的人進城開始,到六月十六神龍教在桃溪路的總壇即將竣工的這二十五天里,渭城外共有十六條義渠、十九條道路、六座橋梁開工。另有點綴在各處的二十四座廟宇開始興建。
在天下任何一個國家這都是體量可怕的大工程。然而雙方都曉得這些事情未必一定要做下去,而那些因此感恩戴德覺得天降福祉的百姓們其實都只是一枚枚的棋子。兩方都在用,然而并不是為了他們,只是為了自己。
同時也在這二十五天里,三十六位低階道士被殺死。
二十一人死于神龍教之手。另外十五人慢慢覺察了事情不對勁——因為他們的同伴被妖人所害,那位得道真人月昀子卻要他們一再忍耐。妖魔不斷出手襲擊,他們幾乎沒有自保的手段——這些從前自視甚高的修士們終于不再驕傲,并且懷疑月昀子別有用心。
總算他們還有頭腦——沒有當面質問月昀子,而是選擇在一個夜晚分頭逃出渭城。
但在半個時辰之內,這出逃的十五人被月昀子的分身在不同處一一擊殺,魂飛魄散。
因而在六月十六的這天晚上,在于府的那處別業中,李云心再一次見到月昀子。
得道真人似乎志得意滿,甚至沒有使用神魂化真身,而是以真身拜會。
眼下他在渭城里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整個上清丹鼎派的渭城駐所里只剩他自己——修士們接二連三的離奇死亡早嚇破了那些略知一二的仆役們的膽,都逃到白鷺洲去了。
而李云心在渭城擁有將近一萬信徒,每日來總壇朝拜的人超過五百之眾——雖然很多人是因為總壇常常散些用銀箔打造的螭吻繡像。
如今夜他們再見面的時候,李云心仍靠在藤椅上懶洋洋地看月昀子:“你的人都死光了,還敢這樣大搖大擺來見我。”
仍有兩個花朵化成的童子為得道真人搬了坐具,讓他在李云心的對面坐了。然后月昀子平靜地說:“他們活著的時候也沒有做成什么事,倒是死了更有用處。我來同你說明日總壇竣工祭天的事。”
“是祭真龍。”李云心哼了一聲。
“唔。祭真龍。”月昀子看了看他,“希望你明日登壇的時候可以降雨。這樣一來可以增長你的功力,二來可以使你的信徒更虔誠,信眾更多。渭城是大慶河間地的中心,一場救民于水火的豪雨就會是河間地的神跡。消息由渭城向四面八方傳出去可比從什么窮鄉僻壤傳出去要可信得多。”
李云心皺眉看他:“你會如此好心。”
“互惠互利的事情。”月昀子說道,“你將會是第一個在大城中公然現身、大規模展示神跡的陰神。如此道統才會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接著我會報上修士們被殺害的消息,斥責之后必然還是由我坐鎮渭城。”
“接著道統會派真正能做事的修士來——而不是之前那些廢物。那時候你就要離開渭城,但你的事情已經由那些信徒傳播出去,即便道統和官府也沒法清除那些人藏在心里的念頭——本質上來說你還是沒有任何損失。我們都得到了想要的。”
“聽起來甚好啊。”李云心打了個哈欠,“那就這么定了,退下吧。”
月昀子并未退下。而是端正地又坐了片刻。
“通天君不該是這樣的人。通天君是在試著激怒我?”他問。
李云心斜視他一眼,不再理會他。
“和平相處對我們都有利。”月昀子語重心長地又重申一遍,“換一個人來渭城,未必會坐視不理。我是通天君最好的選擇。”
李云心不耐煩地擺擺手:“好好好。知道了。”
但月昀子還是不走。仔仔細細地盯著李云心看了一會兒,皺眉:“通天君的氣勢……似乎變弱了。是受了什么傷、跌落了境界么?明日是大事,千萬不能有失。”
李云心閉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只吐出四個字:“龍族秘法。”
月昀子溫和地笑了笑,終于裹著一陣清輝遁走了。
又過三息,劉老道才從房中走出來,坐在李云心身邊。
李云心輕出一口氣:“他要動手了。今夜特來探探口風。”
劉老道只低沉地“嗯”了一聲。
李云心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走蚊蟲:“明日了結所有事。”
院中合歡樹下,一朵合歡花的花須輕輕顫了顫——轉瞬之間便全部脫落了。
六月十七這天是個罕見的陰天。天色鐵青,壓著沉沉的云。沒有一絲風,從早上開始就仿佛一個大蒸籠。
但渭城里的人并不覺得惱火。因為陰云意味著可能到來的降雨。城里很多人雖然不事農活,但如今這年代哪有真正的“城里人”——多少都曉得些莊稼事。
另外今日還是神龍教總壇竣工的日子,人人都開心。
倒不是說人人都是信徒,而是曉得這神龍教出手闊綽,背后有于府撐腰。平日里都奉送些銀錢,到了今天這樣的吉日豈會少了。
于是打天蒙蒙亮的時候起,就有人拖家帶口地跑來桃溪路,要占個好地方。
總壇不是一個壇,而是一座廟。但這廟已經不是“大廟”可以形容的了。
地基打得深、臺子砌得高。
依著李云心的獨特趣味,上著臺子就要漢白玉臺階七七四十九級——從這高臺上跌落下去,身子不好的人是要跌死的。
臺子大,以青石板鋪地面。從前劉老道龍王廟的一整個院落,如今不過是這臺上的一間正殿而已。
廟宇主體覆蓋著黃琉璃瓦,看起來金碧輝煌。在天氣好的時候甚至會被陽光映出金光來。很多人信誓旦旦地說看這神龍廟就看到了大業時候、渭城中那廢宮未被焚毀時的樣子——盡管大業滅亡時他們的高祖父都還未出生。
不過倒是實情——李云心是叫人依著他那個世界的帝王宮殿來建的。
只不過規模縮小些,只建一個正殿。
也虧大慶尚白,他用些金黃琉璃瓦,也不算逾制,沒人找麻煩。
那些趕早的人就是來這神龍廟的臺下等待的。吉時到了,神龍教主將在臺上祭真龍,或許會灑下大把的金銀。
可有人覺得自己來得早,另有些人昨夜都未離去。天氣涼爽,和衣在地上睡的。等天再亮些熱得睡不著了便開始閑聊。聊的事情都還是神龍教的種種奇聞異事。譬如說之前有人見到那神龍教主自掌心發出一道金光,一下子就劈開了一座大山。
其實這種事情說的人不是很信,聽的人也不是很信——就如同那些民間傳說的故事,某某遇仙、某某被閻君叫去做了陽世判官。
然而渭城人畢竟經歷過幾次神異之事。雖然不篤信,卻在心中額外多一份敬畏。
人越聚越多,有關那神龍教主的傳聞也就越來越多。
過了一上午、快到午時的時候,神龍廟幾乎已經被群圍住了——足有數千人之眾。
數千人,又不是站密集的隊列。隨意地鋪散在地面上,就連被拆掉一半、還未來得及重建的桃溪路都裝不下了,人群一直擠到桃溪路外的楊柳大街上。
人這樣多,小商小販也來了,叫賣吃食玩物零碎物件。
橫豎是在等,也就趁等的時候吃點東西、瞧瞧小玩意。
這么一來一整條桃溪路都變得人聲鼎沸,城里另一些原本不要來看的人聽說某處似乎是今天多了個集市,也來湊熱鬧。一些進城的農人瞧見這陣勢、再一打聽,趕忙回了家。
回家做什么呢?
備貨來趕集。
這個時代商業并不發達。很多渭城周圍的農戶需要的東西,即便在城中的鋪子里也難得到。農人們自己出產的東西,也沒什么合適的地方去售賣。
李云心此前在長門街化出了滿河的酸湯子——那時候便是集市。一月一次或者兩次,渭城周圍的人都跑去長門街互通有無,這叫做“趕集”。
如今神龍教總壇這祭典還未開始,竟就硬生生地造出了一個集市來。
在從前這事兒或有官府的公人們管。但如今渭城幾乎處于無政府狀態,城里的府丞哪有心思管這事——他可指使不動那些捕快公人。
如此一來到了晌午的時候……
這附近已豈止萬人了!
這樣多的人,閑聊時候的話題又總離不開神龍教,漸漸就攀扯到了那位教主的身上。
再漸漸地——
有人說從前見過那教主。
什么時候見過呢?
是在城里那夜龍王顯圣、火燒野原山之前的幾天。
碰巧集市里還有個賣酸湯子的小販。聽人這么說了恨恨地一拍大腿,咬牙切齒地篤定:“就是他!”
起初人只當他是說笑,就逗他說。那小販便將當日他的酸湯子都被那年輕人畫到河里的事情說了。那件事在渭城里流傳得廣,知道不是作偽。可巧食客里也有當日在場的,佐證了小販的話。
那小販又說,前些日子他也去神龍教那些人里混了段日子——因為聽說出手闊綽,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意外之財。然而便宜沒占到,卻與那神龍教主打了個照面。
——不是當天那個年輕道士還是誰!
事情至此本來就了了,無非也就是說那神龍教教主以前在渭城里行走過、搞出過奇異的事情,的確是一位高人、甚至的確可能是神龍。
然而攤子這里的食客來來去去,這話題也一再被人提及——“喏,那個賣酸湯子的以前被神龍教教主整治過”——終于有一位原本家住白鷺洲、這幾天來渭城里辦事的人也聽到這事了。
這人想了又想,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之前在白鷺鎮也見過那個年輕人。
他自是見過李云心——白鷺洲幾乎人人都是神龍教的信徒。然而作為教主的李云心和他在白鷺鎮偶然見過的路人可很難聯系到一起。
直到今日聽了這么許多話,想起來那位神龍教主難得的俊俏相貌。
原本這人是打算趕回白鷺洲的。但出城之前路過桃溪路,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就來瞧一瞧、順便吃點東西再繼續趕路。
到此時東西也快要吃完了,也就不再多說——反正他在白鷺洲見過那神龍教教主這事兒也沒什么稀奇的。誰都知道神龍教是在白鷺洲起家。
然而就在他將碗里的湯底一口氣喝了、將一枚打錢拍在桌面上準備起身走人的時候,那原來在推車后忙活著的小販忽然對他說話了。
這小販原本也在說話。只不過是滿臉堆笑迎來送往,偶爾得空和人閑聊幾句。
但就在方才一陣陰風吹過,這小販的身形忽然僵了一僵。然后停下手中活計,也不理會那些新來的客人喊他,只直勾勾地看著那白鷺洲的過客,道:“再說說吧。”
一邊說,一邊慢慢地、并不熟練地從鍋里再盛滿滿一碗酸湯子親自給他送過去。然后自己也坐在桌子邊,又道:“我喜歡聽他的事情。再說說吧。第一次見他是哪一日?他是什么樣子?”
白鷺洲的過客自然覺得怪。
但橫豎對方只是個販夫、尋常人。且大家都在說那神龍教主的事兒,也沒什么可避諱的。
他便因為那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酸湯子又坐回桌邊,笑了笑:“嗨,這個事情——其實我不甚餓了——”
“送你的。”小販笑著說,“那個人,你知道的,剛才你也聽人說了,和我打過交道。”
“所以我很想再知道些他的事情。我覺得特別有趣。”小販的微笑像是掛在臉上的面具,就連過客也覺得有些怪異,但又說不出怪在哪兒。
另有幾個路過的客人喊他幾聲,見他也不應,便罵罵咧咧地走了。
但小販并不在意,只是伸手在過客的手上輕輕拍了拍:“說吧。”
這位白鷺洲的旅人就忽然覺得安了心,忍不住心中的傾訴欲了。
為什么發了昨天那一章還有人覺得時葵子死了……
章末劉老道開開心心地對李云心說了謝謝——這是知道他媳婦死了應該有的樣子嗎……
我就說啊朋友們,唉,怎么說呢,我寫文,大劇情不說,但至少在細節處,每個人的反應想法,都力求合理。
所以什么時候如果覺得“咦這個人的反應不對嘛、不該是這樣嘛”——那么這就不是因為我寫得渣、把人寫得怪,而是事情真的不對勁、有內情了。
我很委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