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李云心已經展現出了他想要令真龍知曉的一切。
他的身上有雙圣的血脈。倘若作為妖魔之主的真龍想要對道統做些什么,這種血脈將是珍guì的資源。
他曾經與道統的道士們爭斗。結果幾乎都以他的勝利而告終。
他以漂亮的手段處理了與敵人之間的關xì,這意味著他不僅有肌肉,還有頭腦。
他知曉奪舍的秘密。而他并非孤身一人——那個秘密來自于白閻君。
眼下他與道統做了最后的了斷——他釋放自己的敵人,但僅僅給予有限的一點幫助。這意味著他不是一個會感情用事的人,但也不是沒有一丁點兒情感的冷酷者。
這些都應當是一個合格的執行者、戰略家所應有的素質。
如果真龍當真想要做些什么大事,那么他需要這樣一個人——在那樣多的大妖魔、都似乎是蠢材的情況下。
李云心在月色中沿路向洞庭的方向走——慢慢地散著步走。用半個時辰的時間才走完一里地,仿佛在不間斷的激烈戰斗之后終于有閑暇體驗某種令人愉悅的寧靜感。
于是他今夜所做的這些事很快得到反饋。
他聽見了身后的人聲。
只聽聲音的話,應該是三個男子,且是飲了酒的男子。三人醉醺醺的聲音很快打破小路上的寧靜,含混不清的污言穢語當中透露了一件他們認為的“樂事”——
他們剛剛找到了一個絕色的美人兒。在她所擁有的那床紅色錦被上輪流侵犯她之后將其殺死,并奪走她手中的幾角銀子。
而這三個人乃是前段時間為躲避官府追捕而逃進野原林之中的盜匪。偶然聽說渭城已經被毀、燃起大火,于是打算回來瞧瞧能不能找到些寶貝或者樂子。沒有想到第一晚就有意外之喜。
三人很快發現了前方的李云心,于是聲音低下去——似乎在做了虧心事之后本能地覺得“不要聲張為好”。但很快意識到他們占據數量上的優勢,因而聲音又大了起來。他們加快腳步逼近李云心,似乎打算再發一筆財。
李云心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看了看。
扇上劉凌還在翠崗,并未死去。
而那光斑也隱匿不見了。
但他身后的也不是三個黯淡無光的俗世人。
實際上是什么都沒有。
這意味著他身后的三人并不存在,只是用術法弄出來的小玩意兒——當然是對李云心這樣的大妖魔而言。
這是屬于真龍的測試。
因而李云心毫不猶豫地停下腳步、轉了身,直面身后逼近上來的三人。
三個面貌平平的盜匪口中噴吐著酒氣,呈品字形向他包抄過來。一邊惡狠狠地盯著他,一邊要他交出身上的財物,并且再一次重復他們不久前曾做的好事、以令他心慌。
真龍是在測試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在意道統的那個美麗女子么?
李云心歪了歪頭。隨意揮了揮手。
三個還在喋喋不休、猙獰而得yì地笑著的盜匪的頭顱在同一時刻飛上天。無頭的尸體接二連三倒在地上,灑出滿腔的熱血。
殺死這三個“剛剛殺死劉凌”的盜匪之后,李云心轉頭往翠崗的方向看了看。
但也僅僅是看了看。
下一刻他轉過身,腳底猛地升騰起一陣云霧沖上天,直往洞庭的方向去了——似乎已被這三人敗壞了興致,再沒心思在月下漫步。
他騰云駕霧,不多時便回了君山。
一落到中殿前的廣場上劉老道便忙迎上來,顯得十分擔憂。但李云心笑了笑:“已經解決了。”
老道抬眼看看天色——也只過了三個時辰而已……便解決了那樣一個玄境的妖魔么!?
但李云心沒有多言,而是飛快轉移了話題。他微微皺眉,沉聲道:“我們可能還要有一個大麻煩。睚眥對我說……真龍正在趕在這里的路上。”
老道愣了愣。然hòu下意識地問:“真龍?”
“就是那個真龍。”李云心能夠理解他的感受——真龍于他而言是傳說中的存在。實際上不少世俗中人還會覺得真龍大概是只是人們虛構、編造出來的圖騰。而今卻聽說“要來”,“愣了愣”已算是從容鎮定了。
但老道這樣的神色乃是本色出演,正合李云心的心意。
他略顯煩躁地搖了搖折扇,于是看到扇面那代表真龍的光斑又出現了——出現在洞庭中。
“不知道是福是禍。”李云心表現得憂心忡忡,“咱們的前程在這幾天就要決定了。”
老道終于緩過了神,但還是有些發愣:“前程?”
“是啊前程。”李云心嘆了口氣,“我原本做妖魔就是為了無拘無束縱橫天xià,但沒想到惹出一大堆亂子。現在把幾個大勢力都得罪得七七八八——雖然眼下好像已經安平了……但是實際上還在死地。”
“所以真龍當真要來的話……咱們最好可以歸附他。有了真龍的認可才算是正經的大妖魔,而不至于被到處找麻煩。”
李云心又走了幾步,轉頭看劉老道:“你說結果會怎么樣?”
老道過了半晌才眨眨眼:“啊……那個,真龍真現身了的話——我能看得見么!?”
李云心愣了愣,然hòu嘆口氣——他還是高估了這個時代的人對于這種事情的接受能力。他苦笑一下,伸手在劉老道面前打了個響指:“……老劉。”
老道回過神:“啊?”
“以后機huì很多的。”他又拿手指在老道面前晃了晃,“現在幫我想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
李云心沉默一會兒,苦笑一聲:“我也不是很清楚。”
然hòu他掃了一眼扇面。
光斑又消失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真龍高踞上天在觀察自己的時候,扇上可以看得到那代表了他的光斑。耀眼、浩大,與天地萬物密切相連,攜有可怕的威勢。
但上一次消失是在對方施展法術的時候——創造了三個并不存在的強盜試探自己。
眼下又消失了。是否意味著……他的第二次考驗開始了?
一刻鐘之后,李云心得到了答案。
先是湖中某處忽然響起了震天的怒吼,激蕩起驚天的巨浪。雖然是在夜色里、雖然很遙遠,但李云心仍可看得到極遠處的水天相接處出現一道線似的白浪。
那是……湖中的惡蛟。
他微微一愣——這惡蛟是瘋掉了么?
蘇翁來的時候那惡蛟服帖得像是一條忠犬。而今真龍駕到……竟然瘋癲起來了?
但很快,他又得到答案——
天空當中忽然下起一場轉瞬即逝的瓢潑大雨,隨后一個巨大的身影嗡的一聲自高空中砸下來!
李云心當即抬頭一看,發現一條宛如那湖中惡蛟一般巨大的身軀。有那么一瞬間他險些認為這是真龍現了真身,正猛撲過來。但隨即意識到這東西……似乎是死的。
因為它龐大的身軀一動不動,垂著腦袋向下落——最后在半空中彎成一條曲線。
李云心心里微微一跳,一把抓住劉老道閃開去——
轟的一聲響,那巨物正砸在中殿的殿前廣場上。紫薇宮所用磚石并非凡物。但饒是如此,偌大的廣場仍被砸出一個深坑。劉老道站在李云心身邊,目瞪口呆。
廣場上那巨物正是湖中的惡蛟。它的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腥氣,幾尾小魚從它的鱗甲間掉下來、落在地上跳躍不停。湖水也從它的鱗甲當中流淌下來,很快積滿深坑。于是那些小魚再次找到暫居之處,消失在渾濁的水中。
但惡蛟已經死掉了。
看不出致命傷在哪里——它圓瞪銅鈴一般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眼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渾濁。
李云心在夜色中向四周看了看……并沒有動jìng。
于是他放開劉老道的手,縱身跳上惡蛟的身軀。踩著它的細鱗走幾步查探一番,也沒有發現什么人。
他下意識地要取出折扇,但這時候忽然看到中殿殿內亮起來了。
金光將殿內盛滿,從窗口、門口透射出來。仿佛有人忽然在殿中點亮千萬的燈盞,而光芒濃郁得如同粘稠的牛奶。
李云心屏住呼吸,往殿中看過去。
殿內不曉得什么時候多了一個人。
他便轉頭對劉老道說:“老劉,在這里等我。”
老道看看惡蛟、又看看李云心,怔怔地點點頭。
他曉得或許是真龍到來了但……沒有料到以這樣的情景開場。在他的認知當中,真龍現世……總該是霞光道道、祥云漫天的吧?!
李云心在惡蛟的尸體上略微停留一會兒,深吸一口氣。
然hòu他跳了下來,踩著石階一步步走到殿門前——現在他看到殿中人的模yàng了。他眉毛微微一挑。
是一個女人。
這女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僅看樣子看不出年紀——你可以說她是相貌略顯成熟的十幾歲少女,也可以說是二十出頭的成熟女子,甚至還可以說是因為保養得當、看著相當年輕的中年女子。
這是因為她獨特的氣質。她雖美麗,但卻有一番威嚴莊重的意味。她沒有故作姿態地皺眉或者仰頭——而只是平靜地端坐在中殿主座之后……
左手中托著一條盤成一團的、五彩斑斕的毒蛇,右手輕輕地、溫柔地撫摸它的腦袋。
而那毒蛇動也不敢動,仿佛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
女子的頭發被梳攏成“流云鳳翅”的樣式。這令她看起來高貴而華麗。發髻上并沒有任何金銀珠寶作飾,但額前有兩道金光直沖上天。
兩道斜斜向上、并且有無數細小若塵埃一般的光點縈繞的金光。
李云心意識到……那似乎是她的角。
她身上的金袍也是燦爛的——像是光芒,卻有形有質。她端坐于殿中,金袍卻無風自動。好像光芒或者水一樣慢慢流淌。
這也叫她看起來……奇幻又神異,仿佛無時無刻不在向世人彰顯她的力量與威嚴。
這是……真龍么?
李云心下意識地再深吸一口氣。
他曾經猜測真龍實際上是龍母。但在看到眼前這人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荒謬——倒不是他本身對于女性有什么歧視。而是因為在如今這樣子的世道,的的確確是雄性的天xià。而這真龍乃是女子……很難想xiàng她當初是如何縱橫天xià、降伏群妖的。
……但或許也正是因為她是女子,因而如今的群妖們也一團散沙、并不想買她的賬吧。
李云心的心微微放松下來。但隨即一跳,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男人總是會在見到女人時稍稍解除心防——而實際上這也是女人的有力武qì之一。他曉得這一點,他不該犯這樣的錯誤。
他在殿前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殿中人:“閣下怎么稱呼?”
化成人形的真龍沒有回答。而是平靜地看著他。然hòu微微向后一靠,道:“你可知罪?”
她的聲音清澈悅耳。但溫和里又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至此只為她看起來的的確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她的模yàng、做派、聲音也的的確確配得上她的身份。
可李云心卻忍不住微微皺眉。
他覺得有點兒怪。但又說不出哪里怪。
譬如說他在從前的那個世界也聽說過不少位高權重的人——可能其中一些人掌握著操控數百萬、數千萬、甚至數億人衣食住行的權力。他們的形象和名zì被人們小心翼翼地提及、甚至不敢被提及。
可李云心在近距離接觸到樣子的人的時候,心里還是會產生“啊,他也會這樣子”之類的感慨。
這是說……作為一個名zì、角色的時候,那人看起來威嚴無比,掌握巨大權柄。但他坐到你面前的時候,你發現他的皮膚也會有坑洼。他也會感到緊張,他也會偶爾摸一摸鼻子,甚至,他也會打噴嚏放屁。
——無數微小的細節令你面前那個人更加生動起來,因而產生微妙的“親切感”。
可李云心如今見了真龍……
他體驗不到這樣的感覺。
這位真龍啊……太完美、太威嚴了。
完美得像是一個符號、或是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