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與狼道人在風雨中走了半個時辰,幾乎已經看不到人了。
城中失去了房舍的難民們聚集到他們自認為安全的地方躲風雨,街道上只余下殘磚斷瓦。
幾個時辰之前這蓉城中還是一片雖不算欣欣向榮、但仍可算得上安靜和諧的模yàng。到幾個時辰之后這里就已變得如同廢墟一般。李云心走過這樣的街道、又看看跟他身邊的狼道人,忽然想——
狼道人雖是實際上的一城之主,但修為不過平平,看著是意境或者剛剛冒頭的虛境。然而便是這樣一個修為低微的妖魔便使一座數萬人聚居的城市搞成這種模yàng,人與妖魔當真能“好好地相處”么?
但這樣的心思轉瞬即逝,兩個妖魔很快走到蓉河邊。李云心見慣了渭水的滔滔模yàng,因而再見這蓉河的時候便有些失望。蓉河往西面去匯入渭水,在蓉城中的已是中下游。但這么一條河,竟比渭城里的柳河還要窄些。河面不過數丈的寬度,水緩且淺。如今天上正有暴雨落下,這河水尚且是這樣子的氣勢,不曉得平日里是什么模yàng。
李云心在河邊停下腳步,抬眼往東北方看了看,問狼道人:“他們在那邊?”
狼道人忙道:“是……算時間該是要來了。龍王……嗯,打算怎樣應對呀?”
李云心一邊從袖中摸出一塊透明的玉簡一邊看看狼道人:“我?是你。當初做這事之前沒想過怎么應對么?”
狼道人一愣,不安地眨起眼:“啊呀,這個……小道之前本打算逃離這是非之地然hòu再……”
這打算他之前同李云心說過。到此刻話說了一半卻不再說了。因為看到李云心在河邊找了一塊大青石坐下,開始專心致志地盯著他手中那玉簡看。玉簡泛起蒙蒙的白光,其上有字符流轉。狼道人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因為竟然還在上miàn看到了圖畫,也是流轉的。
這渭水龍王一邊看一邊用手指在上miàn輕輕地劃,每劃一次那文字、圖形便動一次……狼道雖不清楚內情,但豈會不知這必然是道門至寶呢!
這么一來他還哪里敢直勾勾地盯著,忙垂下眼神,安靜起來。只在李云心看了一小會兒之后、停下來沉思的時候大著膽子問:“龍王……這是在做什么呀?”
李云心沒有看他,只盯著那玉簡,簡短地吐出兩個字:“學習。”
見他是這樣的態度,狼道人更不好說話了。只揣著滿腹的心事直勾勾地盯著東北邊瞧,想萬一這龍王真地要叫自己去迎敵又不許逃——為的是看看自己到底幾斤幾兩可怎么辦?
如此,過了一刻鐘。
那李云心似乎終于從玉簡上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然hòu……
又罵起來了——就如同他在君山紫薇宮中在劉老道身邊看玉簡時一個樣兒。
先咬牙切齒地嘟囔了一堆,不外乎是“這也叫人話”、“我他嗎怎么知道從哪兒通靈竅”、“這就完了?”之類的話。
罵得出了氣又安靜下來,直勾勾看著遠處的風雨、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在體悟些什么。
如此反反復復地又過一刻鐘——狼道人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不曉得這位脾氣古怪的渭水龍王因何動怒。最后李云心終是在玉簡上點了點、將那東西收起了。
然hòu站起身,忿忿地長出一口氣。
狼道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估摸著李云心的怒氣稍微消了些,才低聲道:“呃……龍王方才是在體悟大道……可是未成么?”
這種時候本不該說這種事。奈何他心里焦躁,不曉得李云心到底要叫自己如何。便只能硬著頭皮再道:“我看龍王氣憤難平,可是……嗯……遇到些什么難處?”
過了一會兒李云心才瞥他一眼:“只是不爽有人比我聰明罷了。”
說了這句話,手掌一翻、又取出他的折扇來。
將折扇刷拉拉地一聲打開,那扇面上的渭城山水便呈現在面前——他在看山水當中的的一個人影。若細看,會發現那人影蓄五縷長髯,穿一身水波似的青灰道袍,端的是出塵仙人的模yàng。但面目卻半分仙氣也無——憤怒之情全寫在臉上,咬牙切齒地瞪著眼,好像十分不甘心。
這正是道統瑯琊洞天、經律院首座,得道真人月昀子的魂魄——在渭城一役時被李云心借百萬陰魂之力“畫”在了他這扇上。
眼下李云心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微微皺起眉——似是在回想些什么內容。
然hòu并攏雙指在畫上點了點、又在空中畫出幾道玄妙的符文。符文一成,立時散放出淡金色的豪光、將他和狼道人的臉都映亮了。俄頃,符文破碎、化作無數道細小的流光——便統統匯入那扇面上月昀子畫像的身體里。
這畫中人頓時變得更加立體飽滿起來,他甚至動了動。可又像是一個提線木偶,關節并不很靈活。站在原地轉了一圈兒、正對著李云心了,很快又不動了。
李云心便皺起眉,又閉目細細思量一會兒,再畫了幾道符。
如此過了半晌的功夫,狼道人總算曉得李云心在做什么了。
他似乎是……新習得了一個法術。應該是從方才那寶貝那里習得的吧。眼下正在嘗試。
這件事令狼道人有些發呆。
——他知道李云心的修為高深,或許可能已經勘破了化境、晉入真境了。一個真境的大妖魔新學一個法術、且看起來嘗試了幾次還未成,顯然那法術也不是什么大路貨色。
但問題是……虛境修士習得新法尚且需要漫長的時間研習、領悟。然hòu需要更加漫長的時間來融會貫通。這位渭水龍王剛才先盯著玉簡看了一刻鐘、眼下又試了這么幾次……
到底是要做什么?!
但沒容他想多久,李云心的法竟然成了。扇面上陡然生出一團飄飄蕩蕩的黑霧。黑霧在半空中搖擺了一會兒,忽然落了地、迅速聚攏成一個人形——正是那扇中的月昀子的模yàng。
李云心這才輕出一口氣,抬眼看他:“我給你的那口劍,本來是他的東西。想來你不會用,一會就叫他幫你用。這人從前是道統的真境修士。眼下雖然只剩下魂魄但也有化境巔峰的修為。一會你可以安心了。”
——狼道人能安心才有鬼。
他盯著那成了形的月昀子打量一會兒,發現這家伙瞪著眼、張著手,并不說話也沒什么動作表情,仿佛是泥塑一般。又想起李云心方才的所作所為,心里更是翻江倒海,忍不住問:“這……法子,是龍王方才參悟的么?”
李云心便想了想,認真說道:“哦。這件事也得叫你知道。我修的乃是畫道——聽說過畫圣沒有?”
狼道人茫然地搖搖頭。
“沒聽說過沒關xì。”李云心在原地踱了幾步,“我修的是畫道。從前在畫道上的修為不過是化境,一直沒什么時間更進一步。今夜正巧是,時機到了,嗯。這人,被封在我的扇子上——操控這人在扇上的魂魄非得是畫道真境的修為不可。于是剛才試了試,如今我算是真境了——吧。”
“一會迎敵我不方biàn出面,我叫他同你去,想來沒什么大問題。剛才晉階不久手法并不純熟,眼下已經差不多了……嗯,差不多了。放心去吧。”
狼道人已不曉得說什么好了。
他覺得身上發涼,甚至覺得耳邊有寒風呼嘯,還覺得自己今夜大概要遭殃。
起先以為這位龍王是在試一個新法術——這樣子的做派已經叫他心驚膽戰、不曉得那法術到底能不能用了。
誰聽說過這人一刻鐘之前還嘟嘟囔囔地抱怨“看不懂”、“體悟不了”,一刻鐘之后就聲稱自己已經習得了的呢?!
可如今他竟說什么“自己一刻鐘之前還是畫道化境的修為如今時機到了便看了看搞成了真境”這種胡話!
……還叫他“放心去吧”!
這狼道便愣了一會兒,噗通一聲拜倒在地:“龍王呀——!!”
李云心皺眉:“你這是怎么了?”
狼道人悲悲切切、惶惶恐恐地又拜了拜:“龍王呀,小道當真是、真心實意地歸附龍王呀!此心蒼天可鑒……萬萬沒有什么禍心呀!倘若小道此前哪里得罪了龍王,龍王就請明示——給小道留一條性命,小道日后定然——”
“哈,因為這個。”李云心打斷他的話。沉默了一會兒,盯著他,“你不信我?”
狼道人低聲道:“這個……”
“又不敢賭了?”
這句話再說出來,狼道人便愣住了。他先瞪著眼睛看了李云心一會兒,然hòu才道:“這又是……”
話說到這里,住了口。再沉思一會兒、站起身,臉上的悲切惶恐之色全不見了。他聽了那一句“又不敢賭了”,忽然意識到這或許是這位渭水龍王對他的另一個考驗——試一試自己的膽氣和手段?
……大概只要自己表現得令他足夠滿意,在危急關頭這龍王還是會出手相救的……吧?
李云心便笑了笑,又重復一遍:“放心去吧。”
站在夜雨當中的狼道人,看看李云心、又看看那泥塑似的月昀子殘魂,忽然從臉上露出了悲壯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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