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于濛搖了搖頭:“沒什么好猜的吧。我同你接觸得不算多。但現在想一想你在渭城里做的事,雖然不清楚你的詳細手段,可也能想得到一定布局縝密、心機深沉。”
“你這樣的人太聰明,不肯相信別人倒算是正常事。只是……你也該清楚,并非這世上人人都像你一樣聰明——也許有的傻瓜,真的就只想要平安喜樂的生活,也不愿意想太多呢?”
“哦。”李云心笑了笑,“你想說你是那樣的傻瓜。”
于濛便輕輕搖頭,轉頭往旁邊看了看——像是對李云心感到無奈。
過了一會兒,又看他:“你見過了畫圣留在這世上的一些東西,對不對?她留下了一些妖魔,或者其他的什么。”
“在長治鎮你同我說暫時沒法子幫我救活烏蘇和離離,是因為你想要做到畫圣那個程度,對不對?”
“你果然知道得更多。”李云心說,“是。”
他在陷空山見過邪王,以及那七子。與他到了化境、真境時候所搞出來的東西不同,畫圣畫出來的妖魔,竟然真的有神通——就如同這世上原本真實存在的一般。可他弄出來的東西——無論是那綠甲將軍還是什么射手、行者,都只是尋常的肉身罷了——他們幾乎沒有神通。在這個世界所能發揮的戰斗力,也僅僅是稍微出眾一些的普通人的標準。
因而他很想要知道畫圣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夠做到那種程度。
“原本是打算你恢復了妖力再說。但我現在就告訴你。”于濛攏了攏他的大氅,“道理很簡單。你得讓他在這個世界,真實存在。有了這個根本的東西,再依著你的心思去塑造他。”
他說了這么一句話就閉口不言,微微轉頭去看山下的風景。像是因為李云心之前的那些話與猜測在生悶氣。
然后,李云心也不說話了。他皺起眉,思量了三息的功夫……便低聲感嘆起來:“原來……是這么簡單的道理。”
的確是很簡單的道理。
他早知道這個世界有陰神了——譬如某地的許多許多人都相信一座山上有山神。那么一旦機緣巧合信眾又足夠多,那山神就可能真地被化出來。
陰神共分三種,這便是其中的一種了。
于濛的那句話,再加上他自己對畫道理解,應該是說——譬如先塑造這樣的一個山神出來。這東西成了形,成為這世界的一部分,然后以這東西為根基,“畫”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其中自然還會有許許多多需要重新認識、練習、研究的技術細節。可只要有了這樣的一個大方向,那么一切都并不是很難的事情了。
李云心之所以想了想就確定這這個法子是對的,則是因為那三花娘娘。
他將龍女希瓦娜的身體畫給了她。龍女希瓦娜,他曾經畫了出來供奉在渭城的龍王廟里,叫許多鄉鄰膜拜。那些人的香火愿力以及信仰程度自然不足以憑空造出一個陰神來。但依著于濛的說法,其實已經算是“在這個世界有了些根本”了。
因而他后來為三花弄出了那身體——雖不能真的化龍,卻擁有了使用火焰的能力。這種超自然的能力,并不是純粹的肉體力量可以達到的。
李云心一直苦思這件事……可道理卻這樣簡單。
于濛便笑了笑:“許多事情的道理都很簡單。我只說了一句話你就悟得透,可見你是罕見的聰明。那么你也該知道,簡單有簡單的道理——人也和這種事一樣。并非人人都是如你想的那樣子……”
“也許吧。”李云心輕輕嘆了口氣,“人人都想活得簡單點——被你帶進渭城之前,我也想活得簡單點的。甚至于更早之前,我父母還在的時候,我所想的……也不過是隱世修行,體悟神仙之道罷了。但是如今哪……”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他喃喃地說了這句話,就轉過身去,往亭外的山下看。山下正是小石城的市井繁華處,人來人往。他的目力好。即便心里略微惆悵、心不在焉,但那里熙熙攘攘的世俗人在一個普通的秋日午后“生活”的情景卻也歷歷在目。
他將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又在心里重復了一遍,輕笑起來:“這句話從前就只是說罷了。但如今體會到了。其實還有另一句話‘一言難盡’——從前都不知道一言難盡到底是個什么滋味。但漸漸也知道了。你叫我不要將人想得那么復雜。我也是……一言難盡……”
他說到此處,忽然收了聲。
因為看到了一個人……不,是三個人。
小石山山頂的這“寄思亭”,正對著城中的坊市——那是一個超大的市場。
除了山頂這一片“商業區”外,城中絕大部分的客棧、酒樓、書館,以及各式各樣的小攤小販幾乎都集中在那里。縱橫三條街,規模有三四個長治鎮那么大。在平時幾乎是摩肩接踵,在今日也仍舊人來人往。
這樣多的人,原本是不大容易注意到誰的。
但他邊說話邊看的時候,卻正好看到了一場騷動。
騷動的中心是三個女孩子。
一個穿著紅衣,一個穿著白衣。另有一個梳雙髻的小丫鬟。白衣的女孩子偏腿騎了一頭油光锃亮的白嘴小毛驢,毛驢的韁繩被丫鬟牽在手里。
李云心注意到她們的時候,她們停在一家湯餅鋪前。
似乎是被香氣吸引了,因而停下來瞧瞧。但這鋪子,實則就是一輛手推車罷了。在街邊停下,放一張桌,一條長凳。又生了鐵筒里的碳火,碼出各式的調羹,然后開張做生意。
三個女孩子加一頭小毛驢,占地是有些大了——驢上的小姐不肯下來,因而毛驢就將整輛小車擋住了。
偏這三個女孩子又不是買了就走。倒嘰嘰喳喳地說起話兒來了。
話多的是那梳雙髻的丫鬟——盯著小車案板上的十幾樣調羹,一樣一樣地慢慢嗅。嗅了之后問攤主“這是什么東西”,然后再獻寶似地回頭跟她家小姐說。
起先攤主見這三個女孩子都生得極俊俏、像是天仙下凡,因而殷勤極了。不但說調羹的名字,還說是怎樣做的——看她們的穿著打扮,就曉得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也許哄得開心了,隨手就打賞一兩銀。
但這么一說,丫鬟的興致更濃了。旁若無人地開始同她家小姐聊起一路上的風土人情——譬如在哪個城里吃過的什么東西是好滋味,在某處見到了什么玩意兒極有趣。她家小姐也就抿了嘴淺淺地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
如此,三個姑娘將客人都擋住了——不過湯餅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兒。此處被擋住了,自然別處還有的。于是人們從她們身邊慢慢地走過去,間或貪看幾眼她們的美貌,也覺得是一件樂事。
攤主也并不急。因為聽她們說話細聲細氣,應當的確是有教養的小姐。他在小石城里自然也見過許多的才子佳人,曉得這些小姐、公子里面,和藹良善的實則是比較多的,飛揚跋扈的倒少見。所謂倉稟足而知禮儀——這樣的小姐站在他這里,阻了許多的生意,看著興致又不錯,打賞的錢大概也是不會少的。
他又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因此反而心里愉悅了些——只招待這三位,總好過多半個時辰流水介地忙個不停。
如此,這兩位姑娘就言笑晏晏地閑談了將近兩刻鐘。而她們旁邊的那位紅衣姑娘則不說話,倒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看,好像總也看不夠這市井間的新奇玩意兒。
女兒家這般愛閑談,這攤主漸漸也有些心急了。因為問過了他攤上十幾樣的調羹,卻一直沒有叫一碗湯餅來嘗嘗。這攤主是個有家有口的中年人,便想,總得問一句——叫這位小姐不拘多少點一樣來,也好討些賞錢。
于是趁著兩位姑娘又微微笑的當口,陪著笑臉小意問了一句:“姑娘要不要來點兒湯餅嘗嘗?”
但騎在驢上的白衣小姐只拿眼角瞥了他一眼,轉臉又同丫鬟說起“瀘州城里那個呆頭呆腦的書生”了。
攤主只當是這位小姐沒聽清他說了什么。于是又等一會兒——等她們又咯咯地掩嘴笑起來,才敢稍稍提高了聲音,道:“姑娘呀,我這湯餅,既充饑又解渴,是難得的好味道……”
卻不想,此前一直看著乖巧伶俐的雙髻丫鬟,猛地變了臉——面上的笑容在一瞬間不見了,轉頭來瞪他:“聒噪!再吵,我吃了你!”
攤主哪里想得到小丫頭變臉這樣快?一時間倒是愣了。
卻又聽驢上的那位白衣小姐微微笑著,揚手作勢打她:“你這屬殼兒的,怎么就這么嚇人?嚇著了人,弄出來的味道怎么好?”
又看攤主:“你這樣急,我就吃一點吧。”
丫鬟就一吐舌頭,嘻嘻笑起來。
攤主聽了她這話,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氣——他最怕主子和丫鬟一樣不通人情,那么他這半個時辰可就白白耽誤了。于是忙笑道:“不礙事、不礙事……”
可話說了一半,目瞪口呆地頓住了。
因為看到那白衣的小姐,伸手往左袖里掏了掏——他本以為是要掏賞錢給自己。然而等她當真掏出了東西來……
竟是一副血淋淋的……心肝呀!
攤主驚駭得差點跌坐在地上,甚至都忘了想這血淋淋的東西放在白衣的袖子里,怎么袖子不濕呢?
下一刻,這位小姐一抬手——啪嘰一聲響。這么一副血淋淋、熱騰騰、還冒著白霧的東西,就被她丟在攤位的案板上。
然后,她向小販溫和地笑了笑:“切這個燙了來。不要太老,也不要太生。悠悠的嫩著即可。”
又抬手指點他小車上的那十幾分調羹:“再給我加這個、這個、這個,和了醬和羹蘸了吃。”
那攤主……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
這攤位附近的人,也都駐足了、同樣目瞪口呆地看,然后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丫鬟見了他這木雞一般的模樣,又嘻嘻笑起來。像是看到什么極好玩的事。也伸手在袖子里摸一會兒——竟然真地摸出了一枚金燦燦的大元寶!
隨手將這大元寶也丟在案板上,“咚”的一聲響:“我家小姐餓了。你還愣著做什么?”
這大元寶倒是立時就將攤主的神志拉回來了。他眼睛瞪得更圓,一把將元寶抓來了,看了又看,試著送進嘴里用牙咬——可他活了幾十年,哪里見過金子是什么模樣?咬了也分不出個真假。倒是看見街上一群人都難以置信地抻長了脖子盯著他手里的元寶看,連忙塞進懷里去了。
而后,才戰戰兢兢、磕磕絆絆地強打起精神:“是、是……小的……嗯,試試看呀。”
他做了十幾年的湯餅,倒是沒怎么打理過肉食——平日也是每逢年節才能割上幾兩肉打個牙祭,哪里曉得什么精細的烹煮手段呢。但好在那位白衣的小姐只說“燙了來”,于是就試著先將著心肝洗了,然后操刀細細地切片。
但或許是這東西血淋淋的怕人,他一邊切一邊覺得心悸,拿眼睛偷偷看這三個姑娘。
越看……就越覺得心慌。
等他再燒滾了水,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心片兒、肝片兒燙得斷了生,就用大盞盛了。
然后又用粗瓷大碗依著那位小姐說的,調好了醬和羹。
但這時候聞著那心肝片,還是覺得腥氣撲鼻。因而不知怎的,就先用手指捻了一片,蘸了醬送進自己嘴里,要嘗一嘗。
可……竟然嘗不出什么味道。
只覺得嘴里是嚼了什么東西、東西下了肚也覺得滿足。但問著腥,口中卻淡出了鳥來,好像在嚼蠟。
抬眼看見小丫鬟皺了眉,似是要催他,更擔心懷里的金元寶被討回去。便忙陪了笑道:“不知怎的……吃著沒什么味道——”
卻見那小姐忽然掩嘴,噗嗤一笑,眼波流轉顧盼生輝:“你這蠢材。自己吃自己的心肝兒,怎么會有味道?”
攤主聽了她這話便愣住了。愣了許久許久,才忽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再低頭一看……
像是皮球破裂一般的,“噗”的一聲響——他的衣裳從中整整齊齊地裂開了。可不僅僅是衣裳裂開了,他的……肚皮、胸口,竟也整整齊齊地裂開了!
他張了張嘴,覺得全身忽然失掉了力氣,下意識地伸手往肚子里、往胸膛中去摸——想要摸自己的心肝還在不在。然而只覺得身體里和意識中一樣空蕩……
嘭的一聲仰面摔倒下去,衣裳里一塊形似元寶的石頭和著鮮血骨碌碌地滾出去好遠。
死一般的寂靜只持續了一息的時間。
下一刻,整條街的人齊齊發出可怕的尖叫聲,像是一群受了驚的雞鴨豬狗一般四處亂竄、相互踩踏,又將街的攤位籮筐掀的漫天亂飛——抱著頭爭相逃命去了!
而這聲音,似乎叫那位白衣的小姐覺得吵鬧了。
她便忽然皺了眉,微微吸了一口氣,而后!
猛然發出一聲尖利到仿佛利刃直刮擦著耳膜的鶴鳴、直沖云霄!!
只這一聲過后,萬般聲響皆絕。三條縱橫長街上的人,整個坊市當中的人……悉數七竅流血、仆倒而亡,在一瞬間被震死了!
然后,她才輕輕一躍跳下那頭小黑驢,走兩步踢開被開膛破肚的攤主,倚著他的小推車……用纖細白嫩的手指捻著燙好了的心肝兒斯斯文文地吃起來。
一刻鐘之后,紛亂的腳步聲傳來。
五個手執長劍的劍士出現在街口。
他們先看了看這尸橫遍野的街道,又彼此對視一眼,咬緊牙關,放緩了步子慢慢走近。
隨后當先那劍士厲聲喝道:“五臾劍派駐小石城修士在此——你們是哪里來的妖魔,敢在此處行兇?!”
但白衣的女子和她的丫鬟并不理會他們,只專心地享用美食。倒是一直不說話的紅衣女子在此刻開了口。她微微皺眉,也嬌聲呵斥回去:“五臾劍派?找的就是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臭道士!你們家掌門在哪里?給本公主滾出來!”
那劍士冷冷一笑:“嘿嘿。竟還是找上門的妖魔?你才是不知死——我家掌門前些天剛在慶國誅殺了一個大妖,而今你們這些小妖又送上門——”
紅衣的女子聽了這話微微一愣,同白衣女子對視了一眼。
而后白衣女子站直了身子,猛地抬起手,遙遙向這五個劍士點了四下。
便是在這四下之后,除了說話這劍修之外,他身后四人的頭顱登時沖天而起,噗嗤幾聲潑灑出大片血液、劈頭蓋臉地澆了他滿身!
這劍士頓時呆住了。等反應過來了,拔腿就要逃——五人之中他修為最高,已是化境了。可那妖魔就在他面前抬手就點殺四人——
乃是個可怕的大妖魔呀!
可這樣可怕的大妖,怎么會出現在小石城——這五臾劍派的門戶了!?
他一口氣奔行出了四步,而后掐了劍決,就要駕起劍光飛遁逃命。但他身后的三個可怕妖魔竟然沒有追上來。他只聽到那紅衣女妖遠遠地又厲喝道——
“叫你家掌門知道!”
“洞庭的公主到了!叫她將我的李郎交出來——少了一根頭發,本公主滅你們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