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琴風子皺眉,“賭什么?”
“賭一賭看,是不是會有別的什么人來幫你們,或者解答你們的疑惑。”
琴風子一愣,不曉得劉公贊這話是不是有什么深意——他說自己沒法兒幫他們,卻又要求他們賭……他是在暗示些什么?
琴風子這一愣的功夫,劉公贊倒是在想他這個“人”。
見面之前,劉公贊本以為此次會面時的交談會極艱難。沒料到來者的“坦誠”出乎他的意料,幾乎是從一見面開始就“和盤托出”。到眼下再聽他說了別的話,劉公贊對琴風子漸漸有了個印象。
也因為這個印象,覺得這個人有趣起來——怪不得李云心留了他的性命。
他從前與李云心在月下飲酒閑聊的時候,李云心偶爾提及他那個世界的事情。說他那個世界里有某種人,被大家叫做“傻子”。這些“傻子”不是指智力殘缺。正相反,其中的大多數在那個世界還屬于高智商的群體。而之所以別人覺得他們傻,是說他們不曉得人情世故,太過“理想主義”。撿好聽的說,便是單純。
這是某一次劉公贊聊世間的那些“狂生”時說起來的。李云心接口說他那個世界也有類似的人。他還曾經因此進行過淺嘗輒止的思考。
在他看,起初有人群居的時候,大抵遵循的都是“叢林法則”。道德觀缺失,幾乎都是弱肉強食。也因此,引申出了一套“社會當中的規則”。這種社會規則適用于社會生活,核心思想便是利己、弱肉強食。人世間所見的欺上瞞下、阿諛奉承、不守規則,乃至于殺人越貨、腐化貪瀆,幾乎都是由那套社會規則引起的。
但隨著人越來越文明,社會越來越文明,便從這套社會規則之上,又誕生了另外一套法則。可以名為道德法則。與道德法則一同出現的,還有越來越精深的文明。于是一小部分精英群體開始接受這種有關道德和文明的教育——中陸的讀書人,李云心那個世界的讀書人,所接受的正是這樣的東西。
這種打社會法則當中脫淤泥而出的道德法則,本質上是一種尚未實現的理想狀態。很多人——年輕人或者孩子——在沒有接觸到足夠的社會法則的情況下,便先接受了這種教育。
這種教育的本意便是要叫人越來越好,用以代替社會法則,達成一種理想的狀態。但很多人在接受這套規則的灌輸,當真在心里形成了一套建立與書本或者信念之上的道德觀之后再來到社會當中,卻發現他們被教育建立起來的道德觀,是與社會生活當中的某些社會法則有著本質上的沖突的。
學子們讀圣賢書,體悟先賢的思想,覺得為人該剛直不阿,嫉惡如仇。出現了這種情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種文明教育是很成功的。
可到了社會之中,卻發現很多事不得不妥協、不得不“曲線救國”、不得不“容忍”。一些人覺得理想與現實發生了巨大的沖突,因此而痛苦。于是便有了“難得糊涂”這種說法。
一些人妥協,拋棄了道德法則,徹底接受社會法則。一些人認清了現實,在心里堅守自己的道德法則的同時,不得不依著社會法則做事。這兩種,活得未必很好,但至少不會太差。
可還有一種人,堅持心中的道德法則,拒絕接受或者與另一種法則妥協。此類,變成了人們所說的“傻子”。
或許因為要轉變、要接受,是一件極痛苦的事情,因而懶得做。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懦弱、逃避。或者是因為對自己的信念太執著,愿意用一生去實踐,這種可以稱為勇士,或者理想的殉道者。
而這位琴風子,其實是有點像那種“傻子”的。
他雖是妖魔,也不算孩子,且無生仙門中也有許多的階級、人情交往。可在那種以修行為主的門派當中,環境還是相對單純的。類似一個很大的書院,或者李云心所說的“學校”。
他在那樣的環境里,被長時間灌輸著某種偉大光明正確的信念,漸漸的,本人也對此堅信不疑。從這一點上來說,萬年老祖的教育是很成功的。
可恰恰因為這種教育的成功,倒叫琴風子在發現現實與他的理念有著極大沖突的時候,變得相當矛盾、痛苦。這種沖突所帶來的激烈情緒,甚至可以叫他對仙門“不忠”,試著向一個陌生人、陌生的勢力尋求答案。
劉公贊可以理解這種痛苦。一個人的思想,是最奇妙的事情。當一個人不想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叫他去做那件事。即便是使用神通,本質上也是叫他“愿意”去做——哪怕這種“愿意”在當時是虛假的。
這樣的琴風子,在無生仙門當中還有多少呢?
萬年老祖在大洋中經營數萬年,該不會沒有想過這種情況。那么……他此前那種誅心的猜測,或許的確是真的。
劉公贊想到這里,臉色忽然一變。卻不是因為面前的琴風子,而是因為一聲琴響。
一聲琴音,裊裊不絕,不知從何處傳來。
兩人在海邊的礁石上說話。海面雖說相對平靜,但仍有波濤聲。濤聲可以蓋過尋常的人聲,他們二人是修行人,因而才能將彼此的言語聽得清楚。可如今這琴音,竟像是直接貫如腦中,比兩人的說話聲還要清晰!
琴風子臉色一變,顯然也聽到這一聲。
他正待說話,劉公贊已揮手往西邊劈出一掌,厲喝:“誰?!鬼鬼祟祟!”
大成玄妙境界劈出的一掌,直接撕裂了琴風子所布下的禁制,嗡的一聲破空而去,叫空氣都發出可怕的尖嘯!
但掌力卻在三丈外陡然消散。沒有巨響,也沒有異象。仿佛泥牛入海,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劉公贊正要飛身再撲擊過去,那里卻有一個人形打虛空里慢慢現了身。
倘是尋常的什么人,劉公贊可不會留手——得先拼上幾記、摸清虛實,將他捉住再說。
可看到這個人形,卻愣了一愣。
因為來者竟是個極美貌的女子,站在一葉白玉小舟上。
從剛才她輕松化解自己那一擊的手段來看,這女子的修為在如今的天下,是數得著的高明。天下間的強者不少,如此美貌的女性強者卻不多。幾個名字在劉公贊的頭腦當中閃過,他很快抓住了一個。
因而慢慢收了手,將那女人打量一番,微笑起來:“我當是誰。原來是木南居主人到了。”
女人笑了笑:“你竟認得出我。”
“算到你會來。但沒料到來得這樣快。”劉公贊邊說這話,邊轉眼看琴風子,“我剛才和你說賭一賭,賭會不會有什么人為你解惑。你看,如今那人就來了。”
琴風子皺眉,面露疑色。而他這話,似乎叫清水道人也略有些意外。
“你算到我會來?”她微微搖頭,“你倒是得了李云心的真傳。故弄玄虛的本領,和他不相上下。”
劉公贊毫不在意:“請上前來吧。我這話并不是故弄玄虛。木南居主人消息靈通,該知道我以李云心的名義,在世上弄了個不倫不類的畫道出來。其中的許多人為我傳遞消息,絕大多數都是些身份低微的野道士。”
“但我也知道,木南居在塵世經營許久,我那畫道里的許多人,該本是木南居的人。我所收到的每一則消息,也都該是木南居主人過目了的。我身邊這位朋友約我在此地見面,木南居主人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又笑了笑:“我既然能收得到這些消息,就意味著你樂見如今的情景,更有可能站在我們一邊。所以我對他說,會有人為他解惑——閣下說說,我想得對不對?”
略沉默一會兒,清水道人展顏一笑:“你的確是得了李云心的真傳。”
說了這話,她的身形忽然出現在礁石上。三個人相互之間隔了三四步,仿佛是個三足鼎立的姿態。
“我們剛才的話,木南居主人該是聽到了。”劉公贊說,“那么請對這位朋友說一說吧。他們眼下的困局,該如何解決?”
清水道人微微一笑:“他的困惑,是因為知道得太少。世間無難事,難的,只是了解得不夠清楚罷了。你既然猜透我的用意,那么我們就閑言少敘。我也算出一份力,說些事情吧。”
這些話是對劉公贊說的。而后才轉臉看琴風子:“你可知道你們那位萬年老祖的出身?”
此前面對劉公贊的時候,琴風子還算是鎮定。可如今似乎出現一位比劉公贊還要強些的女人,且是個極美的女人,琴風子就顯得略有些局促。他想了想,才小心地答:“老祖出身陸上玄門,后被兩個邪魔追殺……”
清水道人打斷他的話:“可知道他為何被追殺?”
琴風子又愣了愣:“是因為那兩個邪魔修了邪典,而老祖與云山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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