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境界的強者,若想,幾乎可以做得到洞察身周一切。但這種事要費些力氣,李云心并不常這么干。
好比一個尋常人走在熙攘的街上,身邊有許多人來來去去、走路說話。眼中又可見到許多的景物,五光十色。但絕大多數時候并不會將那些話、那些景物往心里去。只浮光掠影般地聽了看了,就從心頭滑過。
可若是想,有目的地、細細地聽,當可以聽得出許多信息。譬如身邊的兩位情侶在為什么爭吵,打電話的那個人在談什么事情。水果攤子旁挑揀梨子的那位婆婆看起來境況如何、那個小孩子身邊的中年婦女到底是他的媽媽還是嬸嬸。
可這樣一來是很耗心力的,太上境界強者對于身邊人與事的體察亦是如此——那并非一種本能,而是得動用神通的法門。
但今夜李云心站在昏暗的街角,這樣做了。
他體察李淳風下榻的那座鴻泰樓中的一切,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
于是發現一件怪事。
他先清晰地聽到李淳風走路的聲音。從二樓一直走到一樓大廳中。接著聽到門簾被挑起來的聲音。這該是進了后廚。
他倒是可以“看”。
但李淳風是玄境,修為也算高深。玄境的修行人無法阻止一位太上去“看”去“聽”,卻可以有所警覺。
因此李云心才選擇了“傾聽”這種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方式。
接下來,后廚中就沒什么聲響了。可他此前已經曉得,里面是有三個人的。
三個共濟會的人。
這是從他們閑聊的只言片語中得到的信息。實際上這三人說話已算謹慎了,從未直接提到“共濟會”的存在。
但兩個廚子、一個跑堂,從言語當中所流露的信息表明他們見多識廣,遠超正常人所能擁有的知識儲備,該是去過了多地方,在至少六個國家當中停留過。
而從另一些言語當中,又流露出對于“畫派”那些人的不屑——僅是一種微妙的情緒。
他們甚至還提到過“云山之后”這樣的詞兒。盡管只提了一次便被另兩個人提醒、閉口不談了。
而李淳風進入后廚之后,四個人仿佛一同沉默起來。聲音變得低沉模糊,他只能捕捉到一兩個無關緊要的詞兒。其實若再運神通,倒是可以“聽”得清楚些。但李云心意識到,有人使了某種手段。
一種……即便以他這樣的太上修為,都被制約了的手段。
李云心微微一愣,迅速收回神通。
他就慢慢坐到這石上,便可以瞧見鴻泰樓的一角了。
沉默片刻,他低聲說:“李淳風啊……”
早該想到事情的蹊蹺——早在幾天前、甚至更早的時候。
打白閻君露面開始直至現在,他從不曾有過“主動與那邊的人聯系”的權利。
原以為都是如此,后來知道李淳風可以的。到現在他成了他們口中的“救世者”,似乎也依舊被排斥在外。
這意味著一件事:那邊的人或許有派系、意見不統一。
因為無論他們想要做什么,若統一了口徑,就用不著以這種法子杜絕自己可能探得更多信息的可能性。
他們之間的分歧者,是陳豢么?
李云心在夜色里獨坐一刻鐘。將李淳風曾對他說過的話、白閻君、沈幕乃至陳豢對他說過的話都細細地想一遍。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先要對抗的是自己。是頭腦中一個徘徊不去的幽靈。
這個幽靈,脫胎于他同李淳風十幾年相處所漸漸培養出來的許多情感。這種情感,、惡臭。打降生時便是畸形而可怕的——他與李淳風共同創造了它。
可當時渾然不覺。甚至從那惡臭之中嗅出些香甜的味道。正是這種味道,遮住了他的眼、麻痹了他的理性。
若要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便是一次長達十幾年的情感暗示。這種暗示所產生的慣性,一直持續至今。
至少,一直持續到兩刻鐘以前。
他的理智被情感影響,在面對李淳風時失去警惕心。縱使心中有恨與怨言,卻總是忍不住地想要為那個人找一個開脫的理由、借口。這是因為他此世這具身軀的局限——叫他懂了許多事,也不得不承擔那些事所帶來的負面作用。
但在此刻,李云心覺得自己明白陳豢在下午時所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了。
同時他開始想另一個問題——李淳風究竟是個怎樣的修為?
他沒有繼續“傾聽”下去,是因為感受到了禁制。但那種禁制似乎并非來源于“術”,而像是某種純粹的力量。
便好比一個修為高深的人可以收斂氣息,叫人看不出自己的深淺。
通過氣息來判斷一個人的修為程度,是一件只可以粗略估計的事。這種事,很像是在他那個世界通過一個人的氣質、言談、舉止,去判斷那人的身家、階級。老于人情世故、閱歷也多的人很像是這個世界的高階修士,他們很容易從一個不懂得如何掩飾、或者只懂得拙劣掩飾的人身上看到本質。
修士們偶然外放自己靈力,便好比他那里的人展示了自己的存款、不動產,身家一目了然。
更多的常在收斂自身精氣,便好比是循規蹈矩,不會去刻意炫耀的。但也可以瞧得出談吐時氣息如何、靈力流轉是否順暢、或者肉身是否強橫。若以這些標準來看李淳風,便覺得他是玄境。
好比兩個財富、眼界、知識儲備類似的人,是很容易瞧得出對方深淺的。
可剛才的手段……該是超出了李淳風應有的能力。
若再要打比方,便像是李云心這巨富者通過高達數百億的資金運作,試圖去并購李淳風所擁有的一家估值不過數十億的公司。但很快發現這家“小”公司可調用的資本,竟毫不遜色于他。
于是他立即收回了觸角。
李淳風究竟是什么境界?
他現在已經知曉了“太上”是怎么來的。所謂太上者,本身便是一個“通道”——連接兩個世界的通道。修至一定程度之后混亂能量將兩個世界連通,于是這管道也自身充盈,成了太上。這世界的另一些“太上”,連通的則是這渾天球與之外的混沌世界。要論實力,該比他稍微遜色些。要再嚴格點來說,甚至可被歸為“偽太上”——在他出現以前。
也是因此,他說要同金鵬斗上一場。他又不是無腦的莽夫,即便是為了“任意縱橫”,總也會考量一下自己的實力。
至于李淳風……他說他從前的那個世界已經毀滅了。
管道的那一頭已不在了,他該成就不了這種境界的。
——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的話。
然而,自己還怎么敢相信,他可能會說真話呢?
心中某處煩悶、凝滯。但李云心叫自己的情感從那一處滑過去,不想也不碰。像是受了傷的人用手小心翼翼地從傷口上滑過。他知道那東西在那里,可覺得已沒什么勇氣、精力、必要去看它了。
他又坐一會兒,伸手將自己的嘴角往上抬了抬,起身走開了。
接下來的三天時間里,李淳風沒有見過李云心。
直到第四天夜里的時候,李云心現身在蓉城的一處院落中。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在蓉城的街上逗留了好一會兒——瞧了瞧曾經生活在這城中那狼妖的道觀,又瞧了瞧從前的木南居所在,且吃了一餐飯。
院落不大,卻有在這個時代難以想象的整潔、干凈。雖說是初春,花木都是冷清寂寞的模樣,但在月影下疏密有致,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顯然這些東西是被精心打理過的。
約每隔一刻鐘,還會有一隊持戟跨刀的衛士從院中沉默走過,俱是精干的模樣。
只是他們也沒發現院中多了一個人。
李云心穿過院子,同這些衛士打了個照面。然后徑直走到門前,推門而入。
屋中的人還未歇息——一個穿刺金黑袍的男子,一個站在陰影里的老人。聽見了推門聲,兩人同時抬頭來看。老人皺眉,將要低喝,那男人卻已瞪圓了眼睛:“李——”
“很威風。”李云心隨手關了門,笑著看他,“應大俠這裝束,有點兒從前離帝的意思。不過如今你的家業可比從前的離帝要大了。”
瞧見自家主上的反應、又聽了這話,老人立即閉了嘴。
這位老中官,隱約猜到來者是誰了。
應決然張了張嘴,又隔一會兒才大步從案后走出來。但不等他說話李云心已走到靠窗邊的椅子旁坐下,又說:“當初在渭城,我說跟著我干會做一番大事。從前你沒想過這事做得這樣大吧。”
“前些日子路過你這兒,聽說你設壇來接我。但當時很忙,有一堆事情要處理。又怕見了你、你問我要修長生的法子,所以就走了。聽說你很沒面子。”
應決然這才能說話——他沉聲道:“你是仙人,總是會忙的。面子一說也無所謂——我現在是皇帝,可心里還是個武人。我輩武人有自己的追求和胸懷,是最不怕被誤解的了。我從前覺得你總會來看我,如今真來了,說明我的信念沒有錯。”
李云心笑起來:“我的世界觀如果能像你這樣隨時自洽,就真省了好多心事。”
應決然站在他身前沉默片刻,說:“世上俗人心智不堅。我只是心智堅定而已。在這一點上,也許我比許多修行人都好得多。”
李云心了然一笑:“你還沒死心。還在想要修行?”
應決然認真地看他:“你知道我從前修七殺決。求的就是一個殺心、殺意。如果這么容易死心,我這個人早就葬送了。”
李云心便不笑了,也認真地看他:“我今次來不是和你糾纏這個問題的。如果你非要向我要修行法門,我即刻就走。”
老中官知道李云心是什么人。可瞧見這位在傳說中神通廣大、揮手之間便可翻江倒海的人物臉上露出不那么痛快的神情,卻一點兒都沒有擔心。因為他曉得他家這位陛下,是可以輕松化解這種僵局的。
于是聽到這位陛下立即說:“那就算了吧。我輩武人講究心智堅定。可要是明知不可而為之,就成了執念。不修就不修了。”
李云心嘆了口氣:“真不知道你這高明的理論水平到底是跟誰學的。坐——你現在是皇帝,干嘛站著說話。也許我還要有事求你呢。”
陰影里的中官便略松了一口氣。
應決然真依言坐了。不過是靠坐在案上:“你……能有什么事求我?”
李云心沉默一會兒,搖搖頭:“所以說,我不想叫你修行。有什么好呢。我從小修行,還有個也修行的爹。”
“結果被卷到一堆修行界的事情里,父子倆反目成仇——足足一年。到前幾天我們才把話說開,曉得這些日子都是誤會了。他有苦衷,我也有苦衷。兩個人的苦衷加在一起,就成了心結了。”
“我這才想明白……活著其實就是為了順心意罷了。他從前為我、為這世界做了許多事,我卻因此怨恨他。直到前幾天我也沒同他說一句軟話。可其實我很想說……但說不出口。”
應決然的眼神有些發直。待李云心感慨過后愣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這個……怎么同我說這個——”
李云心便像是如夢方醒,咳了一聲,嚴厲地看那老中官:“不如你叫我和你家陛下好好說說話?”
應決然立即道:“退下,退下吧。”
中官忙告罪,小跑著出了門。
帶他離開一會兒,李云心才一揮手。于是門窗上泛起一陣蒙蒙的光亮,又很快消弭不見。
他看著應決然,說:“現在說正事吧。”
“有一個忙,要你幫。很重要的事,絕不允許出任何差錯。”
“如果事情做得叫我滿意,我叫你青春永駐再活上個一百年。如果辦砸了,這皇帝你就沒法兒做了。”
“現在好好想一想,這事你要不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