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話他站起身,對李云心說:“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跟我來。”
“嗯?”李云心疑惑地皺了眉,“見陳豢?她在中陸上?”
李淳風一笑:“不是。但差不多。”
他便下了樓,李云心跟在他身后。過二樓、過一樓大堂,直入后廚。
后廚里有一位大師傅在。瞧見挑門簾進來的李淳風,臉上露了笑。但看到隨后走進來的李云心,又將笑意收斂了,瞪起眼。
李淳風停在案板前,對大師傅說:“出去吧。沒你的事了。”
這人便眨眨眼,慢慢騰騰地挪出去。
然后李淳風將案板移開,露出其下的密道。
“這鴻泰樓原本是共濟會的一個據點。”李淳風向下面指了指,“你從前所見到的游魂,功力高深一些的、有道號的,都是在云山上造出來的。但還有一些不起眼兒的小角色,是這散落在中陸上的各個據點造出來的。你隨我來看。”
他當先走入密道中去。李云心微微皺眉,也跟了下去。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見了密室之中的東西,李云心仍倒吸一口涼氣。
不是因為李淳風隱瞞了這樣的秘密,而是因為這里面的那些明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
他從前與共濟會的游魂們打交道,只覺得那些家伙與眾不同、對于這個世界有些不一樣的見解。可瞧見眼前極似龍島的設備,才意識到他們原本掌握著怎樣的力量。這種力量如果發揮得當,今天就沒他什么事兒了。
但該是云上長老們也忌憚共濟會的土著們當真懂得如何使用它們,才謹慎而嚴格地限制了那群人所能知道的訊息。
可謂是守著聚寶盆要飯了。
李淳風在那玉一般的圓柱前站下,轉身對李云心說:“我就是通過這里與那邊的人聯系。你要見陳豢,我也得在這兒先和她打一聲招呼。”
然后他轉了身,抬手在圓柱上點幾下子。
李云心將他的舉動仔仔細細收入眼中,意識到前些天晚上的事情,似乎就是因為這間密室——李淳風走到后廚中、消失。而后以他的太上之能也無法搞清楚他們在說什么、做什么。
如今看,該就是這間密室的問題。以這世界上從前那些人的技術而言,能做到這一點也不稀奇。
他……帶自己來看了這東西啊。
李云心做出好奇又驚異的模樣,在這室內慢慢地走、慢慢地看。他沒想好該怎樣表現。換做旁人他可將他們輕易打發,但眼前的是李淳風。這個人心思縝密毫不遜色于自己,經歷也很類似。他得將自己的情緒、反應拿捏得恰如其分,才不會叫對方起疑心。
于是他看了幾眼之后,站定了、沉默起來。沉默可以解釋許多事,給對方腦補的空間和時間。而后他只需要順水推舟就好。
李淳風面前的圓柱上浮起一個窗口。他對著那窗口低聲說:“我有要緊事找陳豢。李云心就在我身邊——我們有些事情要問她。”
說了這句話,他也轉過身,沉默地看李云心。
兩人之間的沉默,約持續了三四息的功夫。見李云心到底不說話,他才笑了笑、一攤手:“你看,我對你已毫無保留了。往后你要見陳豢、見那邊的人,也可以來這里。”
李云心輕嘆口氣,只道:“唉。”
他慢慢走到墻邊,伸手摩挲光潔的墻體,似是心里有了什么感悟。
李淳風……到底在搞什么?
他從前也會做這種事——將自己的一些底牌說出來、取得對方的信任。但沒有李淳風玩兒得這么狠。他帶自己來了這種地方,給了自己同那邊的人交流的能力……他是打算做一只孤狼,自己完成所有事么?
——在他的確打算搞事的前提下。然而到了這時候,他已將自己從前對他的“誤解”都解開了。在街角時瞧見他走進后廚沒了聲響,原本覺得是在搞些見不得人的事。可如今知道是在這里同地下的人聯系。這種事構不成懷疑的理由。他們之間也許確有正事要談的。
然而李云心相信自己的直覺——一旦從那種近乎偏執的、不理智的情緒當中擺脫之后,他便意識到直覺在告訴自己,李淳風極度危險。他定在計劃著什么!
這些念頭在心里一轉,李云心便轉身笑了笑:“我從前還疑心你總要代我去找他們,是不是有什么問題。到現在看又是我多心了。但你不要怪我——我的小心謹慎都是跟你學的。你教了我十幾年,我總不能一時就克服了。”
“我已將我所學的都教你了。”李淳風心情似乎極好,哈哈一笑,“一會兒你見了畫圣、討教些問題,大概她也沒什么能教你的了。接下來的事……如果你回到了從前的世界,打算做些什么?”
“要知道這世界雖然玄妙,可你已經是頂尖兒的人物了。而且我們現在是被困在這么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回到了你那兒去,倒是大千世界盡可去得。在那邊……你也該有許多事情要料理的吧。”
這聽起來是在等待畫圣回應時、如今關系已經緩和的兩個人之間的閑聊。可李云心清楚如果自己猜測的事情是真的,那么李淳風所說的就不會有任何一句是廢話。每一句話都該帶有明確目的性、想要得到一些東西。
便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在那邊原本沒有什么未了的事情了。可如果回去了,也就有了。”
他說了這句話,便往圓柱那邊瞧了瞧。
心中有一個推斷。
上一次陳豢來見他,用了非常規的手段。她對此的解釋是不想叫那邊的人聽到李云心說她日記里的內容。但后來她說了一些模棱兩可、似有警示意味的話。便是那些話叫李云心心生警惕,徹底從他與李淳風十幾年的相處而培養出來的感情中擺脫。
若她那些話的確是為了提醒自己……
這一次她該現身極快——不給李淳風對自己不利的機會、從自己口中得到什么有用訊息的機會。
便在這個念頭從心中掠過之后,圓柱上光影涌動。
陳豢的模樣顯現出來。李淳風背著圓柱站著,李云心則對著圓柱。于是他捕捉到陳豢眼中轉瞬即逝的一絲訝意。他可以確定,那一絲訝意中還有些警惕——就在她發現這室內除了李淳風,還有自己的那一刻。
待李淳風轉過身時,這陳豢的光影的臉上已神色如常了。
她看看李淳風,又看李云心,笑起來:“你終于見了我的樣子了。”
李云心回以一笑:“我早聽說煞君清水都像你,今天真見了你才知道不是亂說的。不過我和想象當中的有點兒差異——我以為要青春跳脫一些,沒想到……”
他琢磨一會兒:“算是冷艷。不過我又想,從前的云山雙圣也說畫圣艷麗無雙,倒也對得上。”
李淳風便笑:“你們投緣最好——師尊,今次喚你,是有事要請教你。”
陳豢斜眼看他:“哦。”
她這明顯的冷淡態度出乎李云心的意料。但很快意識到,這正該是陳豢的做派吧。她似乎從來就不是那種樂于客套、敷衍的人。她顯然不喜歡李淳風。且該是一直都不喜歡,于是如今也沒什么可隱瞞的。
但后者對此不以為意,仍恭謹一笑:“這些天我和云心探討道法,他學得很快。我已經沒什么能教他的了。有幾個問題我這邊兒答不了他,想師尊該可以——我從前虧欠他許多,想著這一次……總要補償回來。就驚動了師尊您。”
陳豢仍不愛理睬他,只看李云心:“你不是有我的玉簡么?我的心得可都記在那里面了——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是野路子出身啊。”李云心嘆了口氣,“你那里面太多易證可得了。但在這幾天之前我連這個過程都不清楚。不過這次問的事情,玉簡也沒有——是些只有你才能知道的東西。”
陳豢眼珠兒一轉,似是有了興趣。便笑起來:“只有我知道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只有我知道的——你說說看。”
又瞧李淳風:“你也對這些有興趣?”
該是逐客的意思。但李云心立即道:“我們這些天的確討論了許多,他也想聽一聽。”
“哦。”陳豢撇撇嘴,“問吧。”
李云心向她拱手拜了拜,開口說:“從前我心里疑惑太多。如今一點點把大多數疑惑都解開了,可還有幾件事留在心里。要是弄不明白實在很不舒服。和畫道有些關系,但也和八卦有些關系——我聽說五百年前的業帝跑去山上玩,在一座廟里見了個美麗女子的畫像就出言不遜。于是天降暴雨,業國成了澤國。然后這國家就被傾覆了——當初那畫像是你的么?也是你降的雨?”
李淳風和陳豢都愣了愣。該沒料到他說問的問題和“八卦”有關,結果還真是實話。
陳豢笑起來:“這個啊……這個可不關我的事兒。像是我的,可降雨是清水——她要為我出氣。我想想覺得沒什么大不了,也沒攔著。哦,她是不是同你說這是和什么與共濟會斗來斗去有關?她騙你的。”
李云心愕然,又笑:“原來真是這樣。那就還有另一個問題了。你畫了真龍出來,又搞了龍子出來。結果無論真龍、龍子、還是清水一類從前為真龍聚魂的,都可以行云布雨……這事兒怎么做到的?”
“我是說,他們這種能力是你畫出來的同時又賦予的么?這種事我前前后后思考了挺久——包括陷空山邪王、七子的那些能力。可我做得不好——譬如說我之前鬧著玩兒,想畫個小火人兒出來。想它一現世,該是可以玩兒火的。但實際上它并不具備這種能力。是不是……我哪里操作有問題?”
李淳風一言不發。仔仔細細傾聽李云心與陳豢所說的每一句話。但臉上的神情沒什么變化。
陳豢眨眼想了想:“哦……哈,你想問這個呀。你想錯了方向——”
“這種能力可不是我給的。而和他們的來處有關。”
“……來處?”
“你自己也畫出過一個太上。該知道它們是怎么來的吧?”陳豢指了指李云心,“就是你耳朵里的那個。這些東西是從咱們原本的世界召喚來的。召喚的基礎則是原來那個世界人們的信仰愿力。”
“譬如說真龍嘛——我們那個世界的人,相信龍可以行云布雨。于是我召喚它來了這兒,人們的信仰愿力就賦予了它這樣的屬性。如果我那個世界的人相信龍可以掌控火焰,那么我召來這世上的就是火龍了。你可懂了?它們的能力不是我給的,而是來自原本的來處。”
李云心皺眉思索一會兒,恍然道:“原來如此。來處的人相信它們是什么樣子,它們來了這兒就真有了什么屬性。這么說……離帝這鬼帝也如此了?”
“他死后因為百姓的愿力加身成了鬼帝——但那些百姓心目中的帝王,都該是保家衛國、開疆拓土的形象。于是這離帝成了鬼帝就一直執著于要建立地上鬼國……就是因為這信仰愿力覺得他會那么干?”
“是啊。”陳豢看著他,“沒什么復雜的。”
李云心略沉默一會兒,又開口:“那么……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改變這種既有的屬性。”
“我是說,譬如你在畫真龍時,有沒有什么辦法抹去它的那種屬性而加入別的——譬如叫它變成火龍?”
陳豢愣了愣:“可是干嘛這樣?”
李云心一笑:“就是問問。正好想到了這一點,覺得有趣兒。譬如說,我原本那個世界有個傳說里的人物,叫做超人。很強。要是弄出來,一定是個強大的太上。”
“那家伙有多強呢?他可以跑到太陽里去洗澡——我小時候就一直很羨慕這種事,很想去做。身上的衣服臟了,去燒一燒、用不著洗。什么東西不叫被人瞧見,也送進去,眨眼的功夫就燒成灰。要是把他畫出來、斗鵬王,事情就好辦了。但問題在于那人太正義——要是能把他變得和我一樣壞,就使得順心了。”
“哈,你說你自己壞。我倒也覺得你不算是好人。”陳豢笑瞇了眼,但又正色道,“別指望這事兒了。我從前畫太上真龍、你之前畫太上猴王,聲勢都很大。要調用的天地靈氣也極多。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一旦有這么大的動作,金鵬立即就要察覺——又不是畫些什么小雜魚出來——那時候事情可更難辦。”
“好吧。”李云心嘆了口氣,“當我沒說。這么說你也不知道怎么辦。”
到這時,李淳風的臉色才微微一變。他輕出一口氣,掃了李云心一眼。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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