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李云心頓了頓。他吸入一口氣,又慢慢吐出去,終于說,“你的樣子,和李淳風很像。”
冷漠的臉上露出一絲微嘲的笑意。但笑意很快消失不見,變成些微的怒意。
“不是我像他。”這金鵬嚴肅地說,“而是他像我。”
李云心呼吸兩次,令自己喘息得不那么厲害——實際上這些本能的動作都是他還是人的時候保留下來的。宛若儀式,令他安心。
“說說看。”他說,“我很想知道。”
金鵬一笑:“你想知道?用什么來換這個秘密?”
“用他的神魂圖。我有他的神魂圖。”
金鵬又笑:“那東西?我沒興趣。那本就是我造出來的。”
“你?造出來?”
“造出來。”他看著李云心,抬手指了指他,“在多問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如今過了一刻鐘,你的大半力量都失去了。”
“你這樣的太上,是煉化而來。力量即是你存在的本質。如今力量在流逝,你也在流逝。”
他說這話的時候,李云心的身子的確開始慢慢變得蒼白——白得略有些透明了。而他掌中那柄狼脊怒獅槍也開始微微發顫,仿佛意識到自己眼下這位主人即將逝去,它不打算再服從他。
李云心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搖搖頭:“無所謂了。我現在只想知道真相。”
金鵬冷笑起來:“真相?比你的性命還重要?當真這樣,你就真的無趣了。我原本在想你瞧見我的真容還會使出什么手段來,可你要是告訴我、你已不想再戰了,我也就不留你了!”
李云心便皺了眉:“這不是正合你的心意么?你本就恨我擋在你的路上。那么如今我就用我的性命來換那個秘密。”
“媽的。”他忽然罵了一聲,“沒一個好東西。那些人從來不懂得什么叫開誠布公。我有好多次都可以抽身——不再摻和這些事。可到頭來每次要走的時候,都發現自己被當槍使,于是每一次又都想搞清楚。”
“到了這一次我本以為真相大白,可到頭來又變成他們殺你的工具。鵬王,說心里話——你落到我這個境地,還會想要為他們賣命、想要繼續斗下去嗎?”
“我現在累了。”李云心咬牙切齒地說,“我想要自暴自棄不想活了。我想要讓那群人知道不是人人都會為了活命、做他們手里的槍。你說得對——報復那邊那群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叫這世界也毀滅,大家一起完蛋。到那時候他們才會反思自己到底是不是純血的王八蛋!”
金鵬一挑眉,似乎對他說出這些話來感到驚詫。他想了想:“也罷。但得再等上一刻鐘。再過一刻鐘,你就當真沒了什么威脅——我說出那個秘密也不怕生變。”
李云心一攤手:“隨便。”
于是這兩人便沉默起來——如同他們開始爭斗之前時那樣。
巨樹橫在半空。高天之上日光黯淡,大地之上則是一片閃閃發亮的砂礫。這情景看起來不像是在中陸、渾天球,倒更像是在某個奇異的外星世界。
如此過了一會兒,李云心說:“和你打架真無聊。”
但金鵬只盯著他。全神貫注、并不分神。該是防備他可能會有的任何異動。
李云心便嘆息一聲:“真的。我本以為自己的最后一戰會轟轟烈烈堂堂正正,結果又被你算計到這個地步。可見在這世上做人,凡是想要光明磊落的,都會死得很快。”
他一邊說,一邊從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
金鵬的身上立時閃耀出微光:“你做什么。”
“再等一會兒,我就做不成虛空布陣的事情了。”李云心抬起手,在半空中勾勒出兩個人形。他動作極慢,好叫金鵬瞧得一清二楚。又將每一步要做什么說了,也叫金鵬聽得明明白白,“現在我要為劉公贊和九公子造兩個身子出來。”
“用畫道的手段,僅造兩個可以容納神魂的身子而已。沒什么境界,沒什么神通。只是一個容器。這樣的兩個人落地之后,就只是兩個凡人罷了。對你造不成什么威脅。”
金鵬皺眉、抬手。正要使神通將他勾出來的這陣法抹去,聽到李云心認真地說:“我勸你別這么干。”
“你叫我陷在這里面、想要慢慢抽干我的力氣,就是因為不想同我硬碰硬。如此你可以保存自己的實力,好去對付李淳風——你不是相信他未死么。”
“但這兩個人,都是我的朋友。”李云心以掌中已極微弱的妖力護著虛空中的畫陣,“我只是不想叫他們同我一起死而已。我死后,他們還可以活許多年。這件事如果你不叫我做,我現在就跟你拼命。我保證我有手段可以叫你重傷——好叫李淳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干掉你。”
金鵬嚴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將手放下了。
于是李云心用十幾息的功夫完成了這兩個畫陣。
然后伸手從折扇中抓出兩道青蒙蒙的幻影,將他們投入陣中。玄光亮起,以妖力畫成的身軀變成實體。兩人現身半空便向下墜落,李云心及時以神通托住了他們。
劉公贊在扇中時已曉得發生了什么事,但李云心不與他說話。到這時候才能言語:“心——”
李云心將手指一點、打斷他的話:“老劉。你知道我不會喜歡搞什么生死決別那一套。帶著小九走吧。要是能回到渭城去,就告訴那里的人什么都不要管了——這天下已經沒救了。”
“再有。”他想了想,嘆口氣,“我死之后若要祭我……從前我喜歡喝渭城瓊華樓的瓊漿玉液酒。但瓊華樓已經毀了,我在東海國嘗過味道相似的。你們去那里避禍吧。”
說了這話又看金鵬:“你看,他們兩個是凡人。”
鵬王便以神識在這兩人身上一掃,沒有言語。
“還有一個昏睡著。”李云心說,“你放他們走。幫我把他們送出百里之外。”
金鵬略思索一會兒,到底依言照做了。他只一揮手,兩個人便化作流光,直射到天邊去。
他隨即收回目光,看李云心:“你這樣做毫無意義。方圓數百里之內都是妖兵。這么兩個凡人——還有一個昏睡著——到了原野里,怕是活不了的。”
“只是盡人事罷了。”李云心微微一笑,“鵬王,現在可以說了吧。我如今覺得自己快要散掉了——你要是再小心,可就失了英雄氣魄。”
他所說的的確是實情。如今的李云心已經變得半透明,甚至可以瞧見體內的五臟六腑,可謂一覽無余。至于他身上的幽冥之力也已極弱,只有黑光在半透明的體內緩緩流轉——那是他的經絡。
金鵬的臉上露出極淡的笑意:“好。”
“但實際上,我也并不信你會在此地死掉——你們畫道中人,有的是藏神魂的法子。只是經此一遭你妖力全失,想要再恢復元氣也得好些日子。我所要做的事情,只需要這些日子就可以了。”
“至于那李淳風么……呵,你可知道他的來歷?”
“知道。你們不是這世上的人。來自另一個很難想象的世界。”
“哈哈。”金鵬干巴巴地笑了一聲。又收斂笑意沉默一會兒。似乎提起從前事叫他十分感慨,倒自己先陷入回憶中去了。
又過一會兒才說:“更難想象的是,有多難想象。”
“在我們從前那世界……我們的模樣,或者說存在的方式,是難在這世上找到可以類比的東西的。”
“甚至不說模樣,而說‘思考’的方式,也全然不同。或者說我們所謂的思考,在這世上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參照、類比的東西。”
“我是怎樣來這世上的,李淳風該同你說過。但說了多少?”
李云心緊握著顫動不修的狼脊怒獅槍,自這槍上汲取些微幽冥之力,好叫自己能說出話來:“不多。只提了一句。”
“那該是因為他不愿提那件蠢事。呵呵。”金鵬冷笑,“我初來這世上,對所有事一無所知。因為我的‘思考’方式都變化了。在我從前的世界,‘人’即是力量,力量即是‘人’。但在此間卻需要找到一個軀殼容身——你們所說的神魂。”
“你該曉得要是從一個外來者的角度看,這世上最強大的是什么呢?絕不是人的。而該是妖魔。”
“在我的那個世界,強大的力量就意味著強大的靈性、強大的理智。因而在這世上選軀殼的時候……我選了一個妖魔。”
“就是那鵬妖。”李云心握著他的槍,“五千年前道統劍宗在通天澤一帶搞妖魔試驗的時候,圍場里的那個鵬妖。”
他積攢了一會兒力氣,才有說:“可也不算錯。妖魔也很強……你后來也做了太上。”
“若只追求在這世上活著,自然不算錯的。”金鵬盯著李云心,眼神變得古怪,“但我想要做的是別的事。”
李云心太熟悉這種目光了——他自己也常常如此的。那是一種……心里有事急欲傾訴、想要叫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卻迫于形勢不能先吐為快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