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空子一愣,旋即微微搖頭:“珍卷。他倒是……倒是……”
但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他——的確是個世間少有的人物,不好形容的。
“洞天里供奉的那兩個丹青道士,堪堪邁進化境,就已經自以為了不得了。耗了那許多器物材寶,十年才作了一幅珍卷出來。”
“如今這李云心……呵,為乞丐作了一幅珍卷?怎么回事?”
從云子忙道:“下午的時候……”
下午的時候,李云心帶了一疊紙、一方硯、一支筆,走到長門街。
他在街邊的一株垂柳下、花一兩銀從一個算命先生手里租下他的桌子,坐定了。
柳樹不易生蟲,且陰涼。他就這么閉眼坐了一會兒,才又睜開打量街上的行人。
看見有“合眼緣的”——當然這是暗中觀察他的那些人的說法——就招手叫住那人,問要不要畫個像玩玩。
有一半的人覺得是什么騙術、擺擺手趕緊走開。
另一半的人將信將疑地拿了他的畫,覺得畫得很不錯,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偶有一兩個恰好從前知道他的,即便強忍著也掩飾不了那興奮之色。李云心便一皺眉,說走開走開,不要你。
那人就會痛心又失望地問“為什么”。
李云心便說,你都知道我了啊,那有什么意思?不知道我的人,把這畫拿回去,以后知道很值錢,才好玩。或者拿回去丟掉了,以后再知道很值錢,更好玩。
既然是知道他的人,也清楚他有什么能耐,便只好灰溜溜地走開。
就這樣過了一個時辰,李云心看見一個乞丐。
乞丐的年紀很大了,骨瘦如柴、頭發蓬亂。但意外的是,這乞丐卻很干凈。他穿破舊的衣服,但是干凈干燥的。頭發雖亂,但并不油膩。也不像尋常乞丐一樣,窩在角落里、伸手要錢。
他乞討的方式,實則是有些風骨的。
他瞇著眼睛走到往來的行人面前,先念幾句詩。詩不是他自己作的,也并不應景。大概是從什么詩集當中記下來的。隨后他再說幾句吉利話——如果那人一臉不耐煩地推開他,他也不糾纏。
只有當人微微停了停腳步,他才在說了話之后討些東西。
李云心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才跟人打聽這老乞丐。
便知道這人,原本是個屠戶。祖祖輩輩都是屠戶,過得還算好。原本他家里也滿足于做一個屠戶,覺得以后還可以置些田地,升級為地主。
但到了他這時候,他就動了別的心思——覺得總得做一番大事業,不可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于是在老爹過世之后關了鋪子,先讀書。從二十歲開始讀,讀到二十八歲,連個童生都做不了。
實則也不是不用心,只是足夠愚鈍——尋常人讀上三四年經史就可以試著自己注釋,他一部千本詩讀了四年還未記全。又讀兩年到了三十歲的時候,棄筆從戎,去投軍。
但大慶承平已久,哪里還有什么建功立業的機會。于是在軍籍耽擱了十年,連個伍長也沒有做到。
最終心灰意冷,卸甲還家。但在路上遇到了劫匪——他畢竟是十年老軍,就斗在一處。最終殺了一個傷了一個。趕路的也不是他一人,還有幾個同鄉,但都瑟縮一團。
那匪徒也是烏合之眾。五六個,見死了人,就趕緊逃了。
同行的人將他送回了渭城。當年的知府知道此事,私底下賞賜了他五十兩銀。叫他安心養傷,等傷好,做本府的鄉勇教頭。
但他傷得重,險些沒命。半年的時間總算將養過來,卻落下眼疾,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人了。等病將好,那知府卻又病了。病三個月一命嗚呼,再沒人提鄉勇教頭這事。
此后他手腳不靈便,眼睛也不好用,慢慢耗光家財。到六十歲年紀的時候已徹底潦倒,捱了兩三年,終是上街乞討來。
但畢竟覺得自己是個讀書人,又是老軍。且手刃過盜匪、差一點做了鄉勇教頭——該是有些風骨的。于是……就變成了眼下這樣模樣。
李云心聽完他的故事,就留意起他來。那給他說故事人便問,何不給這乞丐畫一張像?
李云心也只是搖頭。
又過一會兒,快要到晚飯的時候,有個小販推了車來賣酸湯子。這是一種用玉米面發酵之后制成的面食,在這個季節吃,相當開胃。
熱氣騰騰的攤位在金色的斜陽光里看起來很誘人,酸湯子里可以加酸菜、可以加青菜,還可炒來吃。趕了集的人來買,買了就蹲在一旁吃。
這時候老乞丐歇在李云心旁邊不遠處,看著那攤位喃喃自語。
在嘈雜聲里別人聽不清,他卻能聽得清。
老乞丐像是在對身邊的人說、但又像是喃喃自語:“當年我啊,在武威堡戍邊。和兄弟伙兒在堡里待上一個月,一出來,就想吃酸湯子——那時候的酸湯子啊……”
他說到這里,停下來咽了口水,不說了。仰起臉瞇著眼睛看那攤位——李云心不知道他只能看得清夕陽的余暉,還是能看得到那攤子模糊的影子。但也覺得,他似乎還在看些別的什么東西。
什么……
夕陽余暉里,再抓不到的青春年歲。
在家鄉守候一生卻終究老去化作白骨的紅顏知已,而他只能在老來坐在墳前直到天明。
從前和一群來自各處的年輕人站在武威堡的烈風里敞開胸膛飲烈酒,想何時縱馬踏燕山卻終究白了頭。
他會不會后悔?
老人這樣子看了一會兒,略吃力地站起身,摸了幾個大錢,往那攤位走過去。
他站在那攤邊,閉了眼,嗅一會風里的微酸味兒,說:“小哥,給我來碗……湯子吧。”
年輕的小販一皺眉:“哈?”
老人瞇著眼,努力找到那口熬酸湯子的小鍋,指了指:“……湯子啊。給我來碗湯子就行。”
小販又琢磨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老乞丐是只想要湯,不想要面。略一打量,就揮手:“不賣!走走走!”
邊揮手,便把身子微微往后仰,做好了這老頭再來糾纏的準備。
但卻見這老頭子只嘆口氣,就轉身慢慢走了。小販皺眉,低聲道:“有病。”
李云心看了一會兒,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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