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從云子的敘述之后,劉凌稍沉思了一會兒。
然后輕聲道:“是我想多了么?”
從云子并不清楚這位仙子是不是在問自己,又是在問什么。因而只小心翼翼地不吭聲,亦不敢走開。
劉凌就這樣把玩了一會兒那提子的梗,才隨手丟在桌上:“那件事你使人傳出去了?”
“是。”從云子忙道,“那尹平志已經知道那事了。此時大概覺得是李云心殺死了他侄女……必然會去找那老道不痛快。但……仙子要料理那老道,廢掉李云心,法子多得很。何必這樣費周章?”
凌空子微微笑了笑:“不是為他。”
“好了,你且退下吧。”
她抬起頭向外面望了望:“我又不是傻的。”
李云心回到龍王廟的時候,起了些微風。
他穿過前庭、進了后院,看見劉老道在院子里等他。
這老頭子今天大方起來,置辦了一桌子的酒菜。那石桌擺不下,就用一張云紋四方桌擺了,其下還置了席。
老頭子端坐在桌前,李云心一進門,就發現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
他先微微一愣,然后笑起來:“這是做什么?”
但劉老道只跪立起身,倒了兩杯酒,以鄭重而嚴肅的語氣道:“心哥兒,你來坐。”
李云心搖搖頭:“搞得這么正式。”
但還是走到那席邊、脫了鞋子,跪坐了。
酒席設在小院的池塘邊,略有些水氣。但水氣蒸著庭院里的其他植物,味道就極香甜了。
老道深吸一口這香甜的氣息,先飲下一杯酒。李云心也要拿杯子,但老道忙攔住了:“心哥兒,你還有大事要做,不宜飲酒。”
李云心也就笑著放下杯子。
老道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飲下,才長出一口氣:“心哥兒,你要走了,是不是?”
李云心眨眨眼:“嗯?”
“我知道你要走了。”劉老道認真地說,“老道我沒有你聰明,但也總覺著,比常人要機敏些。你又教了我這些日子……我再不知道,也枉費了你的心血了。”
“心哥兒,你說要把他們……都殺了。老道我知道你這是一時氣話。但是其他的法子,你一定是有的。你不會跟那凌空子去瑯琊洞天——這個我知道。你是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性子,去那種地方,簡直是要了你的命。”
“說得好。”李云心贊許地點頭。
“所以我想……你是想要逃走。弄出些什么事情,自己走。這些天你在城里轉,到處作畫,又去喬家那宅子里弄了些事情,都是在布局,對不對?”老道說到這里,又飲了一杯酒,似乎積攢了一些勇氣才說道,“心哥兒,我想要跟你走。”
李云心本在用筷子將一疊素炒里的姜絲往外挑。聽見老道這句話,下意識地“啊”了一聲,轉眼看他:“……跟我走?”
“心哥兒莫以為老道我是個怕事的。”劉老道睜大眼睛看著他,表情嚴肅極了——于是李云心便知道這小老兒……飲了三杯酒,又醉了。
“老道我……姓劉。心哥兒一直未問我本名,我也沒有說。實則我的本名是……劉公贊!”老道說了這話,頓一頓,略有些期待地看著李云心。但在發現對方對這名字實在沒什么感觸之后才嘆口氣,“啊呀。我糊涂了……你那時候……還……嗯。老道名頭最盛的時候……還是三十多年前呀……”
“那時候,唉。我本是,這渭城附近……有名號的當家呀。心哥兒也該知道這當家是個什么意思。實則,就是做盜匪的。那時葵子對你說我的過往——那都是我來哄她的。”
“我年輕的時候家境不好,但頭腦好。學了些跑江湖的手段、認了些字,和一群渾人混在一處。便覺得老天對我不公——我這樣頭腦機敏、斷文識字的人,如何不得出頭,窮困潦倒?”
“正趕上和村里一富戶起了爭執,失手刺傷了人,恐官府索我,就逃了。然后……結識了孟噩。那時候他也二十上下,學了些武藝。我雖不通武藝,但也不是酸腐的書生。我們兩個人意氣相投一見如故,便說這世間不平事這樣多……何不替天行道!”
聽到這里,李云心微微笑了笑,挑一下大拇指,繼續細嚼慢咽地吃東西。
老道又飲了一杯酒,嘿嘿一笑:“嘿嘿……替天行道。我們想的是好的……聽哪里的大戶為富不仁,便去殺了。聽說哪里有一伙流竄的盜匪,也去殺了。有時候裝作運鏢的鏢局,在山道上來回走,有來劫道的,也殺了。”
“那時候我們沒有寨子、居無定所,只四處游走。一邊躲著官府,一邊躲著黑道上來尋仇的。我們十幾個人,膽子大。那孟噩武藝高,殺人多,人叫他殺人鬼。我……不通武藝,但出謀劃策,事情只交給他們去做——他們叫我鬼算子。”
“啊……鬼算子,劉公贊。那時候……這渭城黑道上,哪個人不知道我的名聲。”
劉老道閉上眼,在往日的那段歲月里略沉浸了一會兒,才又跪坐下來,嘆口氣。
“后來便出了事。往日里,他們去辦事,我是謀劃的。兄弟們都怕我不通武藝出了閃失,只叫我坐鎮后方。有一****飲多了酒……也便跟著去了。”
“那次是個大戶,為了秋租打死了一個佃農。兄弟們聽了便說要除害。我扮作教書先生去那那戶所在的村里探查了四日,回來定了個里應外合之計。到那一日一切都很順利,我也在場。但那時……見他們殺人,我便覺得不痛快了。”
“那人的發妻、幾房小妾,都一并殺了,還要殺他獨子。我說與這小兒何干?孟噩說,斬草除根。總之最后……唉。”
“我平日也知道他們殺人。但只是聽著他們說。這一次親眼見他們殺人……回去之后,我便安不下心了。況且過了些日子又知道……那人,不是那大戶打死的。只是喊去、催了些租,定了個日子……那人回去之后,急火攻心死了。而和那大戶有嫌隙的無賴,故意編了這話出來。”
聽到這里,李云心嘆口氣:“所以說從前有新聞的時候,我都不敢馬上開噴——肯定有反轉。”
喝了酒的老道,并不會去細想“新聞”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認同了自己的話。
于是又嘆氣:“唉。那事之后……正巧我也有了個相好的姑娘,便心灰意冷,不想做了。我們說替天行道……實則殺錯了多少人呢?不曉得的。得來的錢財呢?都是我們自己花銷了。實則……也只是與盜匪無異啊。”
“我要走,孟噩不許。我們二人吵了一架,我終究是走了。娶了那姑娘,用手里的錢財置些地,也算富足。如此……過了三年。”
“三年之后有了一兒一女……往事漸漸也忘了。也沒什么人能找到我。”
“那年快過年的時候,我就去渭城置辦年貨。一來一回要兩天的功夫,我就在渭城住了一夜。我第二天夜里回去……回去……”
劉老道說到這里,瞪著眼睛不斷重復這兩個字。
李云心在心里嘆口氣、放下筷子,伸手為他倒了一杯酒。
劉老道接過去喝了,又頓了一會兒,才道:“回去之后看見……我那娘子,一兒一女,悉數被人殺了。殺人者,喝了我家里的藏酒,正坐在屋里。”
“見到我,便要殺我。我后來才知道,是有人對他說,我這個人,****良家,勾結官府,欺壓村中百姓。而對他說這話的人,卻正是村里的潑皮無賴——因見我娘子貌美來調戲,被我撞見了。我在村中,人緣是極好的,因此自有人為我把他好生教訓了一頓。”
“而這潑皮懷恨在心,偶然撞見這殺人者……”
劉老道直勾勾地往遠處看了一會兒,伸手狠狠地抹一把臉:“心哥兒可知這殺人者……是誰。”
李云心嘆口氣:“孟噩。”
老道先是一愣,隨即凄苦地笑了笑:“是了。心哥兒這樣的聰明人,怎會猜不到。”
“是孟噩。”
“我走后……他們的營生也不好做了。最終被人設伏打散,那孟噩,終是做了無本的買賣。只是臨近歲末官府查得嚴,他的生意也不好做。一個人來到了這附近……遇到那無賴。聽那無賴扯了謊,說‘想起了同我在一起替天行道的時光’……便飲了酒,來了我家。”
“當頭一刀砍殺了我娘子,又一刀砍殺了我兒子、一刀砍殺我女兒。然后坐在屋中繼續喝酒,只等我回來。”
李云心輕輕摩挲著酒盞的杯沿:“然后呢。”
“那孟噩終是認出了我。要自盡謝罪。”
“但我那時候……卻心里一陣空明。”
“我本該悲痛欲絕的呀。但不曉得因為什么……我那時候竟然頭腦里一片空白。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啊。”
“我對那孟噩說,死?死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了。你死了,被黑白閻君勾魂帶走,消去了記憶……你額痛苦愧疚也都沒了。可活著……良心難安、活在愧疚里,才是最難的事情。”
“我就要他去殺了那無賴,然后每日好好想著當日那情景……一天天地活下去。”
“我……亦是如此。”劉老道直勾勾地看著李云心,“我便來了這渭城,跟了先師。不想再娶了。我亦是活在悔恨里。那孟噩后來找到我,便去了喬家做鏢師。我明白這人……是要守著我、照看著我。”
“照看……沒了他照看,這龍王廟,也在我手里放不到如今。他的確是照看到我了。”劉老道低聲道,“這么多年。這么多事情,當初的那些……我也……漸漸地放下了。只不過……”
“所以他被投進牢里,你急著四處奔走。”李云心用手指托起酒杯,在唇邊慢慢地晃著,只聞那漾出來的酒香,“但也不去看。他被弄出來了,你也不問他哪兒去了。我原本疑惑,沒想到是這樣子。”
“所以心哥兒。老道我……也本非什么貪生怕死之徒。或許從前是但現在……心哥兒,你若要走,帶上我吧!”劉老道雙手撐在桌上,“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便也走到天涯海角。我這一天,年輕的時候做錯了事,之后又一直沒做事。到如今我離入土也不遠了……再不做什么,就真的做不成了呀!”
李云心沉默了一會兒,便喝下那盞酒,微笑了。
他擱下酒杯輕輕擺擺手:“你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但是別這么激動。”
“我啊……我這個人啊,老劉,你要記得一件事。”他笑著說,“可能喜歡逗逗樂子,可能扯個謊。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可不喜歡騙人。站在院子里說些狠話,然后轉身丟下你,逃了——這像什么話?”
“所以說我不會逃。我呢,是打算坐山觀虎斗。之前跟你念了兩句詩——不識廬山真面,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是說,實則你啊,也是我計劃的一環。我要脫身,需要你幫忙。”
“倒不用先問我怎么幫。知道就好了。我做了些事,讓那妖魔和劉凌斗起來,主要目的是想要他們一起掛掉——當然,這期間需要做些調整。但大體思路,就是如此。至于你要做的事情……慢慢你就會知道。我這些天……嗯,就是做了這樣一點微小的努力。”
劉老道愣了一會兒,才眨了眨眼。即便頭腦被酒精麻痹了,這出乎他意料的消息仍給他帶來了足夠的驚詫。
他費力地思考一陣子,忽然瞪圓了眼睛:“那凌空子當天說,三日帶你走。那么豈不是……豈不是……他們真要爭斗起來,就在明日?!”
李云心微笑著搖頭:“又不是小朋友約架。哪有說好了日子,再乖乖到時候打架的道理。”
老道皺眉:“那是什么時候?我今夜還可好好準備準備,我……”
李云心長身而立,撣了撣自己的袍袖,背了手。
“已經來了。”
話音落,悶雷便滾過云層,將其中水汽盡數碾了出來。
今夜的第一滴雨水敲打在銀杯沿,錚然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