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退少許。
如晦島,觀月齋。
李玥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面色越發煩躁不安。
時間已經拖得太久了……手下人為什么還是沒有回復消息?
按照計劃,小畜生現在無論如何也該攻破了那個見鬼的工事大門,然后在岳家女兒身上發泄,令趙岳聯盟徹底毀于一旦。
但為什么沒有消息傳回來?就算那個小畜生又有什么荒唐的打算,可跟在他身邊的人也該給自己回復消息才對!
難道事情出了意外?
李玥背上微微滲出冷汗,她不怕死,在她不顧一切地發動計劃時就做好了慷慨赴義的準備,可她害怕計劃失敗,害怕自己三十多年來的心血付諸東流。
看了眼終端上的時間顯示,李玥決定不再傻等下去,她安排在趙天華身邊的人只是個基層小卒,并沒有自由行動的權限,或許是現在遇到了什么特殊情況……但是不要緊,她的情報雖然斷了,但她知道七局的情報絕對沒有斷。
自己在七局的戰略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棋子,何遠紳那個賭瘋子從來沒把重注押在她的身上,他在通海有著更深的布置,此時一定掌握著最新的進展。
想到此處,李玥迫不及待地開啟了終端的一個隱藏功能,屏幕上顯示出一片復雜的曲線,在其中一條趨于平緩的時候,她輸入了一串指令,通過緊急通道。找到了她在通海星的緊急聯系人。
“是我,李玥。事情怎么樣了?那小畜生應該已經得手了吧……什么。現場還沒有消息?怎么會!?不,不會失敗的。我已經提前做了那么多布置,怎么可能失敗?趙代宗現在被我困在觀月齋,消息完全被封鎖,他們不可能反應得過來!現場沒有消息,一定是因為事情已經成功,趙家人在拼命封鎖消息而已,絕對沒有失敗!”
李玥手足無措地辯解了一番,但她自己也能感覺到言語中的無力。
事情恐怕真的發生了什么變故,群星島上的布置已經失敗了。自己三十多年來的努力……已經付諸流水了。
不,還沒有!
李玥回過頭,看著書房前走廊門框被自己用力抓出的抓痕,意識到現在還有唯一一個翻盤的機會。
“我要申請支援。”
終端另一邊的人發出冷笑:“支援?李玥你腦子不清醒了嗎?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害的局里多年來的努力一朝成空,你現在還有臉要局里支援你逃回天京?”
“我沒有打算離開!”李玥沉聲說道,“在我擅自提前計劃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我申請支援,恰恰是不想讓七局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現在事情還有轉機。只要你們肯再支援我一點力量……趙代宗仍被我困在觀月齋,他的電子簽章也在我手上,我和他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可以模仿一些簡單的指令。調用趙家的力量。”
“你想說什么?”
“我會把如晦島上的防御力量調開一個口子,然后我需要你們派出精銳力量殺死趙代宗。”
說到此處,李玥的呼吸漸漸粗重:“趙志儒當年為了培養趙代宗用了足足三十年。而趙代宗的兒子已經被我養成了廢人,他們現在根本沒有拿得出手的繼承人。一旦趙代宗本人身死。未來十年之內趙家都將群龍無首,哪怕趙志儒復出也不可能撐得下去局面!趙家頃刻間就會土崩瓦解!而七局將建立前面一百三十年來都沒人能夠建立的曠世奇功!”
李玥頓了一下。說道:“我保證能在如晦島上打開口子,至于其他的事情需要你們自己想辦法,但你們應該會有辦法的。”
終端另一邊的人并沒有反駁或者質疑,只是沉默。
李玥知道對方一定是被自己說動了——何遠紳生性好賭,他的手下人也自然清楚這個賭局的收益會有多大,對何遠紳的吸引力有多強!雖然風險也是毋庸置疑的高,但他們不會拒絕的!
果然,沒過多久李玥就得到了七局的回復:“把下面這條路線上的防御力量撤掉,很快就會有人過去,識別碼是……”
李玥用力握緊了拳頭,壓抑著心中的興奮:“好!”
還有翻盤的機會,只要殺了趙代宗,自己就贏了……雖然成功的可能并不高——自己只能一定程度影響如晦島上的防御,可趙家對通海星的控制能力太強,想要一路安然無恙地登上如晦島,真是難如登天。不然的話自己何必煞費苦心策劃那么復雜的局面去破壞趙岳聯盟,直接刺殺趙代宗不是更方便?
現在已經是絕境中去搏一線生機了,哪怕成功的概率再低,只要考慮到可能的收益,都會讓人忍不住把賭注押上賭桌。
換做是前任局長,或者前前任局長,都不可能奉陪這樣的賭局,但何遠紳卻是好賭成性的瘋子,他接手七局以來,將前面歷任局長留下的豐厚賭本利用到了極致,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盈利的機會,現在他更是別無選擇。
他一定會賭!
兩個小時以后,李玥在觀月齋的監控室里看到一艘單人飛船飛臨如晦島,準備降落在港口上。根據飛船的識別情況來看,那是家族的飛船,使用者是趙天樂,趙天華的堂兄,一個比趙天華更荒唐的紈绔子弟,已經三十過五,除了聲色犬馬之外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名下有幾家企業也都是交給手下人代理,本人終日在通海星上胡作非為。而每當惹出什么禍事,便仗著嫡系子弟的身份來到如晦島上避難……
“見鬼了,怎么偏偏趕在這個時候……”李玥倒不覺得一個紈绔廢物能有多大影響,但是現在這個情況實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就在她考慮該以何種理由拒絕趙天樂停靠的時候。她的個人終端里忽然多出一行亂碼……正是緊急聯系人發給她的識別碼!
趙天樂居然是七局派來的刺客?!李玥有些難以置信,但還是以趙代宗的名義。批準了趙天樂的停靠申請,放他上島。
半小時后。趙天樂駕駛著豪車來到觀月齋前,而下車后,這個以紈绔聞名的趙家子弟便對著身后破口大罵:“真是艸了尼瑪了,老子不過是來拜訪下自家長輩,你們這群下等賤民居然敢把老子當刺客一樣防來防去的。老子真要是對大伯有什么歹念,家族聚會的時候有的是機會下手!還職責所限,你們特么又不姓趙,裝什么趙家人!”
也不知這番咒罵是針對誰,但在監控室里。李玥只能佩服他的演技高明。
如晦島上的防線其實已經給他打開了口子,但他還是沿著正常的路線來到觀月齋……這樣反而更不容易引起懷疑,是明智的選擇。
而當趙天樂罵罵咧咧地走進觀月齋,見到李玥之后,面色頓時就收斂起來,整個人的氣勢變得沉重了許多,雖然臉上還帶著略顯輕浮的笑,卻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趙代宗在哪兒?”
李玥被面前人的殺氣刺激的渾身一涼,意識到此人的確是七局的頂尖刺客。連忙伸手指向書房:“就在書房里。”
趙天樂沒有直接過去,只是點點頭:“待會兒聽我指示把機關打開放我進去,現在……你有武器么?我來這邊沒法帶武器。”
李玥搖搖頭:“觀月齋里同樣沒有任何武器。”
“嘁,趙家人還挺小心的。”趙天樂皺皺眉。“不過無所謂,只是一個普通人類,赤手空拳也夠了。”
聽到這話。李玥心中一動:“你不是趙天樂?”
“哼哼,不該知道的就別多嘴亂問。”趙天樂冷冷地回應。然后又說道,“就如我也不會問你是憑什么在趙代宗這梟雄身邊潛伏三十多年。各管各的吧。”
李玥點點頭:“還需要我準備什么?”
“有酒么?觀月齋里應該有好酒吧?”
“……稍等。”李玥轉身去餐廳取來一只碧藍的酒瓶,“只有這種。”
趙天樂眼前一亮:“夢幻海洋?好,好!不愧是趙代宗,收藏果然非同凡響,這種酒就算是趙家人也很難喝得到啊!”說著,接過酒瓶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蒼白的臉頰變得紅潤起來。
“哈哈哈,痛快!這才叫酒嘛!”趙天樂放下酒瓶站起身來,緩緩活動著四肢,“喝過美酒好殺人,李玥,幫我把機關打開吧。”
李玥愣了一下,見趙天樂身上的殺氣越發濃烈,連忙依言開啟了書房的機關。
下一刻,趙天樂如猛虎出籠,一步就從客廳跨到走廊,再一步沖入書房,頃刻間就從書房里傳來一連串的打擊悶響,以及金鐵交擊的脆響嗡鳴。
打斗大概持續了半分多鐘便平息下來。過了一會兒,趙天樂一身血跡地走了出來,腳步有些踉蹌,左腿血流如注,腹部也被劃開了一道血口,其余的細小傷口更是不計其數。
趙天樂一言不發地坐到客廳上,拿起夢幻海洋的酒瓶,一口氣喝了個干凈,長出了口氣。
李玥有些戰戰兢兢地問:“趙代宗已經……”
“啊,已經死了。”趙天樂悶聲答道。
話音未落,李玥就三兩步沖到書房里,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已經毫無氣息的趙代宗。
看著那個令她身心折磨三十多年的噩夢之源,李玥的雙眼頓時一片朦朧,心臟仿佛被一只有力的巨手攥住,難以跳動。
三十多年的潛伏,終于……終于換來了這個豐碩的戰果。趙代宗死了,趙家已經完了!他們完了!
想要大喊大叫,喉嚨卻梗塞,想要嚎啕大哭,卻不知該哭些什么。
曾經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已經飛走,卻并沒有變得輕松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玥才恍惚回過神來。步履蹣跚地走到客廳。
趙天樂帶著滿身血污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又一只酒瓶。暢快地痛飲著。
李玥看了眼他,輕聲問:“你……沒事吧?”
趙天樂說道:“沒事。雖然傷勢的確不輕……趙代宗那家伙很厲害,看起來是普通人,結果比改造人的機能還要強。多虧你用陷阱把他變得虛弱了好多,不然可能死得反而是我了……非專業人士,果然很難作這種專業工作啊。”
李玥感覺對方喝了酒以后,話明顯多了起來,想了想便又問道:“你不是刺客?”
“我只是文職啊。”趙天樂有些不滿地放下酒瓶,“上面忽然下了緊急指令就把我發配到如晦島,執行這么重要又危險的任務。簡直是草菅人命……要不是有把柄我在何遠紳手里,我打死也不來啊。”
李玥說道:“或許正因為是文職,你才能順利地來到如晦島上,而沒有引起趙家人的警惕吧……而且這畢竟是為了國家戰略,咱們應該有一點奉獻精神。”
趙天樂冷笑:“你特么潛伏時間太長,腦子扭曲了吧?跟我談奉獻精神?”
李玥也覺得這個理由有些可笑,她本人也不是靠著奉獻精神堅持到今天的。
兩人在客廳里相對而坐,都是無話。
“對了,你……不走嗎?”
趙天樂說道:“現在不能走。剛來就走太可疑了。對外面人來說,我是惹了禍來找大伯幫忙的,至少也要在觀月齋待上小半天才能不惹人懷疑。你不用管我,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李玥點點頭。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什么。
過了很久,趙天樂已經仰躺在沙發上假寐,李玥才忽然想起一件事。輕聲問道:“你知道金玉明嗎?”
趙天樂睜開一只眼,看了下李玥:“金玉明?好像聽說過。怎么了?”
李玥感覺喉嚨有些干澀:“他現在還好嗎?”
“應該還不錯吧。”趙天樂淡淡地答道。
“還不錯?那……就好。”李玥心中寬慰,不由笑了起來。
趙天樂卻緊跟著又說道:“畢竟死了以后被當烈士供奉那么多年。應該投了個好胎了吧。”
這一刻,李玥仿佛墜入無盡深淵,渾身的血液如同凝滯凍結。
“你……你說什么?死了?”
“是啊,不死怎么當烈士啊。”趙天樂笑道,“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貢獻,頭像就被掛在鄭力銘等一群英雄好漢中間……”
“死了有多久。”
趙天樂有些驚訝地睜開眼,轉過頭,女子的聲音變得非常干澀空虛,如同失了靈魂一般。
任務已經成功,趙天樂也不想節外生枝,眼看李玥狀態不對,便老實答道:“至少也有三十年了吧,我入行以前就看到他的烈士頭像了……你沒事吧?”
李玥已經完全聽不到趙天樂在說些什么了。
三十年……
金玉明已經死了三十年!?
這怎么可能,他明明一直在與自己通話,很久前他們還實際見過面,他怎么可能死了!應該是特工工作需要吧?一定是掩人耳目的說法……
不,不對,趙天樂說金玉明的頭像和鄭力銘被掛在一起,作為烈士……掩人耳目的話不會做到這個程度,鄭力銘是貨真價實的烈士,如果金玉明與其并列,那就只能說明……
金玉明,真的已經死了。過去的三十多年,只是一場笑話。
李玥此時回憶起過去的一幕幕,曾經圓滿的記憶拼圖上裂紋叢生。
與金玉明的通話也好,書信往來也好,表面看上去似乎很正常,但很多細節上都有疏漏之處,簡單來說……那并不像是活生生的金玉明,反而像是局里那些專攻人物行為分析的專家們的手筆,精準到位,卻不似活人。
至于那少有的幾次會面,更是破綻重重,雖然對方的相貌體態都和金玉明別無二致,但是聊起天來,很多兩人的私密回憶都對不上來。當然,每一次對方都有較為合理的理由來掩飾過去——例如說最近執行任務的時候,服用了精神類藥物,又或者接受過催眠治療。
李玥自己都覺得可笑。當時她為什么就對那些牽強之極的理由毫無保留地給予信任了呢?同樣一個問題,稍微換個角度去思考就不難看穿真相。
七局的人……從一開始就給自己設下了一個騙局。用一個子虛烏有的金玉明,誘騙著自己老老實實給他們賣命三十年!三十年!
不知為什么。李玥只覺得想笑,她呵呵笑著,淚水卻止不住淌落下來,然后撥通了那個緊急聯系人。
對方顯得非常不耐煩:“我記得應該有人告訴過你,這個頻道不能頻繁使用的吧?又有什么問題?難道你那邊行動又……”
“金玉明早就死了,對吧?”
“你在說什么胡話?現在的任務跟金玉明有什么關系?”
李玥冷聲說道:“趙天樂已經告訴過我了,金玉明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死了!你們不過是在用一個死人的幻象在騙我為你們賣命,三十年!你們敢做都不敢認嗎!?”
對面沉默了下去。過了很久,才回了一句話:“事到如今。你還關心這些有什么意義呢?”
“也就是說,你承認了?”
“承認不承認,對你來說有什么區別?你已經把事情做到這一步,說得難聽一點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那為什么不讓自己死得暢快一些,非要在死前探求這種毫無意義的真相?沒錯,金玉明已經死了,而且死不瞑目,他在死前都在想著你。希望把你從通海庇護到母星天京來。但是當時七局在通海根本沒有什么可用的人手,你這枚棋子必須堅持發揮作用,直到趙家的統治被瓦解為止!這是國家利益,兒女情長根本沒有資格拿到臺面上來討論。你身為特工應該有這個覺悟!好了,真相就是這樣,你滿意了?”
李玥已經說不出半句話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無能的蛆蟲在陰暗的溝渠里掙扎……
然而就在此時。通訊頻道里卻響起一個人的笑聲:“呵,國家利益?說得這么光明正大。卻不敢以光明正大的手段來爭取。滿腹心計都拿來算計一個女人,你們這些雜碎也就剩這點本事了。”
李玥霍然而驚,猛地站起身,只見書房外走廊上,渾身是血的趙代宗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看著客廳里的李玥。
“我靠!”趙天樂最先反應過來,連忙起身便要撲擊過來,但他才一動彈,就被一道光束直接貫穿了額心。
客廳里作為裝飾的油畫中藏著的發射器緩緩收了回去。
李玥看也不看死去的趙天樂,直直地瞪視著趙代宗:“你早就知道?”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會不辭辛苦地讓七局特工親口告訴你這個真相。”趙代宗咳嗽了一聲,口中溢出血來,臉上卻笑容不改。
李玥上前幾步,來到趙代宗面前。
這個男人……或許剛剛的死亡只是假象,但是他現在卻毋庸置疑地處于極端虛弱之中,就算是自己,也能輕易殺了他。
“沒錯,現在的你,的確可以殺了我。但是別忘了,我已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愛著你的人了。”
說完,趙代宗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體力終于耗盡,緩緩軟倒在地,身上的傷口仍不斷流著血。
雖然重傷瀕死,趙代宗臉上卻掛著一絲興奮釋然的笑容。
因為他已經看打了結局,在他倒下前,他從李玥的眼睛里看到了空洞和迷茫,那么要不了多久,那個愚蠢又驕傲的女人就會舍棄她那千瘡百孔的信念,徹底向自己臣服。
李玥是趙代宗的女人,無論心靈還是,無論是年輕還是老邁。
這一點,在他們二人初遇的那一刻就已經命中注定。
在一片黑暗中,趙代宗看到了一片光。
那是晚宴會場氣勢恢宏的燈火,位于海帆之星下顯得金碧輝煌。會場里云集了通海星上的各路巨頭,包括官場、商場乃至軍隊都有人到場。
晚會的主題已經不重要了,甚至圍繞在會場中,那些千嬌百媚的貴族千金們也顯得模糊不清,趙代宗的眼中只有一人,一個站在燈火邊緣,卻比任何人都更加閃耀奪目的女子。
哪怕時間過去三十多年,那如天鵝一般高潔的女子身影,依然清晰地刻印在趙代宗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