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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零章:退路

  連日大雪,大地仍未凍死,老天爺似乎有些累了,撤去寒云、把天空暫時讓給太陽。無數金光自天外而來,穿透永遠不肯徹底消散的迷霧后抵達人間,把渾濁的江水染得更紅。

  水道寬廣,塞納河兩萬數萬人的對決中壓過提岸,即如洪流席卷大地,將殘雪化于身下。面對無法阻擋的水流,沿河數萬守軍接到固守的命令,只得放棄修提,轉而在陣地周圍筑墻。

  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要阻擋河水,需要建起一座足以容納萬人的城池,然而塞納河西岸一馬平川,百里之內見不著山,沒有石頭,缺少木材,縱在春夏天好時也難實現這樣的宏偉目標,遑論當下戰火紛飛,對岸時常以重炮轟擊。

  炮火自頭頂越過,有些落在水里,有些落在禍根——正如黑龍朝這邊蔓延的長提上;河面上騰起沖天水柱,長堤飛起血肉碎片,慘叫吶喊的聲音尚未散去,又有人沖上去,彌補戰友留下的空間。對面的還擊隨之而來,重炮轟鳴震動大地,剛剛壘起來的土墻被炸飛,水流進入圈內,把一具具殘破的尸體淹沒。

  “尸體,把尸體搬出來!”

  氣急敗壞的軍官奮力咆哮,聲音就像生銹的鐵片相互刮擦,半條腿陷在泥濘的士兵們奮力掙扎,用尸體當石頭推進缺口,封堵無孔不入的水。盡管身體瑟瑟發抖,大家心里卻都期盼著氣溫能夠低一些,再低一些。

  塞納河為何還不上凍?每個人都覺得疑惑。一些人覺得這是老天給了聯邦軍隊最后機會,也有人覺得星盜多行不義所承受的懲罰,所有這樣講的人一定沒有仔細考證,也不知道那場雙方互不相見的戰斗多么殘酷,死了多少人。

  戰斗素養不再重要,戰術運用等于零,只有物質、體力、與意志是關鍵,期間,不僅聯邦軍隊表現出勢在必得的決心,星盜那邊同樣展現出超乎想象的頑強,使得素來瞧不起他們的對手為之動容。當那條長提最終抵達,聯邦將領踩著由鮮血澆筑而成的土地去到對岸,看到那些凍結在土墻內的無數尸骸,無不為之震撼莫名。

  戰爭最關鍵的那段時間,戰斗以匪夷所思的方式進行,塞納河兩岸地獄般的景象,即使到了多年之后,幸存者依舊不愿提及。

  與此同時,索沃爾城內暗流洶涌,一場更加激烈、復雜、詭異的戰斗正如積蓄力量的暴風雪,緩緩降臨到每個人的頭頂。

  星樓,位于三大區之一:東區的中心地帶,因其是索沃爾最高建筑,主人喜歡仰望夜空而得名。如今這個季節,觀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奢望,星樓的主人依舊時常蹬到高出,對著那片黑沉沉時有流光劃過的天空沉思。

  “風太大,夫人,回去吧。”

  夜風凄涼,厚厚的熊皮大氅微微擺動,被包裹的女子似乎也在搖晃,顯得有些柔弱。一名老婦站在其身后,望著她孤單的身影微微嘆息,心里想您既然放不下,當初為何要來?假如不是跑到這個地方,又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

  女子沒有因老婦的勸說離去,一個人矗立在風中、仿佛要把自己和這座樓凍到一起,正當老人以為這又會是一個不眠之夜,準備放棄的時候,她卻突然開了口。

  “聽說最近西區不太平。”

  “哦?嗯。是的。幫派之爭,往日被摁著的想抬頭”

  解釋兩句,老婦猶豫再三,又說道:“有華龍人滲透進來,把咱們的據點拔了。”

  “確定是聯邦人所為?”女子顯然知道這個消息,并未因此吃驚。

  她的聲音很特別,低沉、略微沙啞,猛一聽就像男子,過后便會生出奇異感覺,就仿佛一雙有些粗糙的手在皮膚上摩擦。假如葉飛在旁邊聽到,定會張口大叫一聲:“要命!真他娘的性感。”

  飛少不會知道,所有與他有同樣想法的男人都已經死了,因此造就出一個赫赫聲名:毒寡婦。

  老婦聽出女子聲音中透出的疲憊與不甘,有些憐惜。

  “別的人不敢。”

  “那也不一定。”

  女子淡淡說道:“鐵騎的據點沒人碰,他請來的屠夫已經投降聯邦。婆婆,這里會不會有文章。”

  老婦沉默片刻,說道:“挑唆的可能更大。”

  女子“哼”了聲,聽起來不像是贊同,反倒帶些譏諷的意味。她把目光投向對面,仿佛能夠看到遠處那座防備森嚴的堡壘中的矮子,又把頭頭顱轉向左側,仿佛看到那個獨居密室,睡覺也有長刀在手的巨人。

  戰事危急到人人自危的程度,民眾眼里高高在上的三大巨頭,已經害怕到把自己封閉起來;自從逃兵從鬼見愁歸來,三巨頭對戰爭的商討就通過視頻完成,彼此再沒有見面。如此緊要關頭,如此古怪的現象,擺明了大家正在尋找出路或者退路,同時提防著彼此。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這段時間,如果不是身邊有婆婆,自己怎能安枕。

  既如此,哪里用得著挑唆。

  當然聯邦人不知道這些,苦心謀劃制造猜疑,可惜了如果早知道他們會這樣做,自己應該朝西區送過去更多不安分的人,免掉將來麻煩。

  “龍門客棧那邊有沒有動靜?”

  “動靜倒沒什么動靜。不過有間藥鋪發生過事情,天鷹幫死了一個小頭目,猜測兇手就是聯邦軍人。”

  回答過女子的問題,老婦試探問道:“要不,我過去看看?帶個人回來問問?”

  女子陷入沉默,良久之后幽幽嘆息:“真的到那一步了嗎?”

  西區混亂,甚至發現聯邦人的活動痕跡。照理說,三巨頭應該像之前那樣派出精銳,將那些不知正在搞什么詭計的聯邦人全部抓起來或者擊斃,然而奇怪的是,連日來三方都保持沉默,對西區的事情不管不問仿佛真的不能掌控,連消息都接收不到。

  這根本不可能,三巨頭經營這么多年,即使再落魄,也不至于到那種地步。如此怪異的情形,只能說明三巨頭的心理發生巨大轉變。就像老婦此時建議的,或許另外兩家那里,已經在謀劃著某些不該做的事情。

  老婦緩聲說道:“城外那幾支隊伍鬧的厲害,河邊今天沒來消息,根據昨天的情況判斷,怕是攔不了多久。”

  當前索沃爾的情況,關鍵仍在聯邦大軍能否渡河。能,這城破基本定局;反之,無論西區鬧成什么模樣,三巨頭最終都能將其平定。可以說,三方之所以舉棋不定,八成原因在于河上沒出結果。

  “您若出手,他們兩個一定知道。”女子說道。

  “我盡量不出手。”

  “再等等看吧。他們若不越界,我不能先動我們有孤山,隨時可以離開。”

  “不是每個人都愿意走。”老婦決心把問題說開,懇切的聲音道:“安逸的日子過久了,骨頭會變軟;地面待久了,膽氣也被地氣吞掉。現在這樣子,他們敢不敢走還不一定。你當初來這里,不也是想要擺脫麻煩,求得安定。”

  “不一樣。”女子輕輕搖頭,嘆息著將心底的想法也說出來:“我來是為了積攢力量,攢夠了就走。這年這場仗不打的話,我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現在呵,老本都賠進去不少。”

  半聲苦笑,女子扭過頭、露出一張飽經風霜、風華反倒更加飽滿的臉,銀色長發如絲綢般光潤,眉下寶藍色的雙瞳射出幽怨的光,讓人抑制不住地升騰兩股。

  一種想要靠近去安慰,給她最最溫柔的呵護與保護,一種卻是暴戾蹂躪,不帶半點憐惜的肉搏與撞擊。

  還有她的年齡,乍一看不過二十出頭,仔細分辨會發現額頭眼角的歲月痕跡,又像三四十歲的婦人,其眉眼仿佛含苞待放但卻多年不綻放的花,積累的無盡春色讓人抑制不住想要愛撫、又恨不得揉碎掉、混合著糖水吞到肚子里。比較一下,艾薇兒的風情都要遜色不少,那種經由最兇險地帶磨礪出來的天然誘惑,當真不是人——尤其男人所能抗拒。

  幸好,她面前站著的是女人,而且是個老婦。

  女子幽幽問道:“婆婆,如果這次我們離開,能有多少人愿意跟著?”

  這個問題令老婦很難回答,于情于理,她知道不該挫傷女子信心,躊躇半響才說道:“不會比當年來的時候差。”

  “就是說,這么多年全都白費。”女子神情微黯,轉過身去說道:“那么您覺得,我還能不能東山再起?能不能做到我想做的呢?”

  “這個”

  老婦實在沒辦法回答,因就女子所問的而言,任何回應都是胡說八道。

  “爺爺一定對我很失望。”女子忽然說道。

  講出這句話,女子身上的氣息驟然改變,就像熒幕上的吸血鬼變身,前一刻風情萬種,渾身上下每個部位都在釋放誘惑,下一秒所有與溫柔有關的全部消失,只余下兇猛,怨毒,仇恨,暴虐等一切女人不該有的東西。

  聽到這句話,老婦輕嘆著躬身離開,似乎之前所問的都有了答案。

  女子似乎知道老婦會走,沒有回頭,聲音追隨其身影進入黑暗之中。

  “西區那邊可以等,另外兩個地方等不得,婆婆關照下。”

  “放心。”

  回應飄渺,似乎到了天外。女子聽后欣慰地笑著,暗想既有孤山又有婆婆,自己在退路上比另外兩家更具有優勢。

  孤山距索沃爾約三百里,因其有時噴吐火焰,被土著人當成火山。事實上,歷史上孤山的確是火山,周圍寸草不生,隨處可見噴發遺跡,還有從巖漿凝結而成巖石。

  草都不長的地方自然沒有人,但也不是全無好處,比如當下,別處都在擔憂凜冬難熬,這里依舊溫暖如春,身體好的甚至可以只穿單衣。

  距離孤山最近的村莊約五十里,十幾戶人家艱難度日。忽然間,他們被迷霧中鉆出的一臺臺鋼鐵巨獸所嚇倒,險些把他們當成由地底鉆出來的惡魔。

  幸好巨獸里面裝的還是人,當先跳下一名微胖青年,胡子拉碴看著極為狼狽,閃爍的眼睛卻格外明亮。

  “快到了,全體休息。”

  “注意警戒,不要暴露行蹤。”

  “報告,林杰、安德烈他們還沒到。”

  “沒到?沒到最好。”

  士兵們開始調整狀態,為即將進行的大戰準備。韓林兒活動僵硬的手腳,手搭涼棚,殷切目光好似望夫石,深情的目光朝那片被云霧遮擋的荒野眺望。

  “地下發射場?嘖嘖,瞧不出來,星盜竟然有這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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