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舌頭的小李嚼到舌頭,瞪眼的顧言章瞪破眼睛,床邊幾名累癱掉的大漢全都跳起來;展廳內十幾個人,齊心協力擺出一副清晰的眾生表情圖。
相比其他人,牛一刀為娃娃做完手術,很清楚得福是什么,自己又干過什么,因而受到的震撼與驚嚇最大。
娃娃,也就是得福,他的眼睛其實是電子眼,外面包著仿生組織,與內部連接通過生物纖維實現。沒有此類專長的人絕難看出其中端倪,牛一刀欺負身邊幾名大漢不是專家,換眼過程中一面拖延時間,一面變著法的折磨他們;等到最關鍵的時候,他把身邊受盡煎熬的兩個人支開片刻,錯搭錯配,故意將其中兩條線路接亂。
此后牛一刀沒再做手腳,按正常程序完成了這次“史無前例”的手術后,他把得福的眼睛包住,編造出一個聽上去合理的理由,交給艾倫。
回想整個事件過程,牛一刀忽然覺得挺可笑;如此大費周章,換眼手術其實是一次機械維修,還特意找個外行。如果說動手之前娃娃復活的概率為萬分之一,經他這番處理,幾率徹底被清零,真不知道艾倫如果得知真相,臉上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他堅信,不管艾倫想要什么,都不可能如愿。
陰差陽錯,最終結果,吃驚的是牛一刀自己。
“真的活了!”
接下來的一幕讓人目瞪口呆,人們看到艾倫滿臉狂喜,顫抖的聲音對得福的話做出回應。
“寶塔鎮河妖......你的眼睛剛動過手術,包著布,要不要拿掉?”
“醉臥美人膝......”得福搖了搖頭,“我感覺不太好,暫時不能見光。”
得福能夠與人類對話?
牛一刀心里猛一激靈,臉色發青,手腳漸漸冰涼。
“醒掌殺人權......這里很不安全,我必須帶你盡快離開。”
“生時羨雙飛......我明白。父親說過,將來會有很多人打我的主意。”
“死上鬼娘臺......這屋里的東西很難帶走,怎么辦?”
“安康莫說貴......那就別帶。”
“愛情價不高......可是你現在看不見......”
“如為嬌娘故......古人云,棄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這句話是至理名言。過去的事情,過去的東西,就讓它們去吧。”
“二者皆可拋......這樣會不會有影響?比如你會不會,那個......”
對話進行的很快,人們留意到得福臉上有了表情,并隨著時間不斷變化;剛開始,他的樣子嚴肅而且認真,但從第四句開始,那張小臉不知為何變得猥瑣、下流起來。
用猥瑣、下流形容并不合適,準確地講,得福現在的樣子是狡黠,帶一點孩子式的捉弄,假如他的眼睛沒被蒙住,必定眨啊眨的,活靈活現,精靈古怪。尤其最后那聲感慨,小小娃娃做處歷經滄桑狀,讓人情不自禁要為之捧腹。
可惜他太丑了,縱然表情形象也與可愛無關,反倒容易生出厭惡,而且他念的那些詞句,前兩段聽著像那么回事兒,后面突然就變得污穢齷齪起來,不堪入耳。
只能佩服艾倫,換個人來,絕難一本正經地與之對唱那些不知哪里聽到的文字。等到最后一句對完,艾倫猶豫著咬了咬牙,把心中最重要的話一字字吐出。
“你是否,把我當成父親?”
周圍人滿臉黑線,心里覺得荒唐可笑,然而對牛一刀來說,這句話不亞于一記炸雷,把他從懵懂狀態里驚醒,漸漸認清了當前局面,與接下來必然出現的后果。
身為醫學界的佼佼者,牛一刀有機會接觸到各個領域的頂級人物,比如顧言章,還有許多和他類似的人。在一次關于光腦對醫學影響的研討會上,他在一次閑聊中聽到過這樣的討論,由光腦控制的機器能否替代醫生,完成那些極為復雜的手術。
這類話題通常沒什么結果,那次討論也不例外,最終在一片爭執聲中不了了之,作為持反對觀念的一方,牛一刀固守著“人定勝天”的理念,并未過多參與爭辯,只是抱著欣賞的態度去聽。
當時,他聽到并且記住了一條與話題并無太多關聯的話:計算機從不騙人。
口是心非,人類眼中極為簡單、幾乎每天都在運用的奸猾伎倆,對計算機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邏輯關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無法判定就是無法判定,本質上依然屬于“是”與“否”的結論,計算機絕不會違反事物本相,故意說瞎話。
吃透了這點,艾倫才會直截了當地問,而不是像人類相處那樣循序漸進,徐徐以圖。也即是說,當他問出那句話之后,得福接下來的回答將為彼此關系定性:是父子,或者不是。
對一臺人造產品而言,“父子”意味著什么?
也許是制造,也許是朋友,也許是伙伴,也許什么都不是......或者意味著掌控,一切要看制造者的意思,內核規定的最高準則。
不知不覺間,牛一刀渾身被汗水濕透,內心充滿恐懼;無助的等待中,坐在床上的娃娃沉思了一會兒,終于要對艾倫的話做出回饋。
“糟糕,休眠太久,這副身體幾乎報廢?”
艱難地扭著身子,得福試圖從床上站起來,幾次沒能成功,神情變得有些驚慌,進而又發現更嚴重的狀況。
“要沒電了!”
“啊?!”周圍一圈人傻眼。
“呃......”
艾倫目瞪口呆,想追問覺得不大合適,想表達關切,不知從何說起,干等著似乎也不行,心里擔憂著得福說的“報廢”“沒電”,左右為難。
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忽然眼前人影一閃,艾倫大吃一驚,表情驟然凌厲。
“你干什么!抓住他!”
“站住!”
一手夾住得福的脖子,牛一刀神色猙獰,朝周圍瘋狂大喊。
“誰敢過來,他就死!”
......
......
誰也沒想到牛一刀會突然爆發,尤其這樣的方式,擺明要把自己放到絕路上拼個你死我活。當意識到事實已經發生,幾名壯漢迅速沖過去,將他團團圍住。
“放下!”
“誰敢過來!”
“住手!”
“不要過去!”
慌亂中響起顧言章的聲音,與艾倫一道命令屬下不要輕舉妄動,艾倫隨后揮揮手,讓他們退開。
“牛醫生,請不要沖動,有事好好商量......”
“閉嘴!”
右手持刀抵住得福的眼睛,目光轉向顧言章。
“你給我過來。”
“嗯?”
“老實說說,為什么?”
“啊?”
顧言章看著牛一刀,發現他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瘋狂,表情兇狠,目光卻保持清明。
略想了想,顧言章按照要求上前幾步,說道:“一刀,你知不知道這個娃娃的意義?弄壞了他,是對整個人類犯罪!”
“是嗎?”牛一刀冷冷看著他:“你在對誰犯罪?”
顧言章輕輕挑眉,說道:“我在做正確的事情。”
牛一刀感覺不可思議,說道:“正確的事情?你是不是華龍人?是不是五牛人?啊我明白了,你跑到五牛來,明著隱居,實際就是為了今天;從一開始,你就在為今天做準備。”
旁邊艾倫聽出意思,忙說道:“不要誤會,我們并非要與聯邦為敵,也不是故意想欺騙你什么,只不過......”
“閉嘴!”
牛一刀死盯著顧言章不放:“說實話,為什么?”
被他以這樣的目光看著,顧言章覺得很不舒服,深吸一口氣,神情慢慢變得驕傲起來。
“一刀,你要和我談道理,我就和你說說。你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了不了解這個國家現在什么狀況?我想你不會知道。你是個醫生,整天只知道治病救人,卻不明白......”
“去你媽的狗屁道理,老子沒心情聽你吹牛。我只想知道:為什么!”
面孔扭曲,牛一刀大聲咆哮:“老子救了你的命,你把我全家坑在這里,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到底為了什么!”
毫無風度的污言謾罵,令顧言章面紅耳赤,周圍人瞠目結舌。
熟悉牛一刀的人知道,這個土生土長的五牛男人有幾分蠻性,瘋起來的時候會比街頭野漢更加粗鄙,那種情況下,除了他家中的最高領導劉一手,再沒有誰能夠安撫得了。
想著這些,顧言章悄悄偏過頭,借躲避唾沫的機會,朝身后小李使眼色。
小李回以陰冷微笑,反手將牛犇抓到手里。
“干什么,放開我兒子!”劉一手瘋了一樣撲上來,被小李一腳踢在小腹,身體翻滾著跌出去,痛苦地縮成一團。
“臭婆娘,真以為你能攔住我。”
朝她吐出一口痰,小李轉過身,學牛一刀的樣子把牛犇夾住,一樣用刀指住他的眼睛,挑釁地望著牛一刀。
“來吧神醫,你挖我也挖,咱們比比誰挖的快,挖的準。”
“一刀,你想看到這樣?”顧言章隨后轉回頭,聲音微寒,語氣隨之強硬:“如果你想談,至少做個談的樣子出來。如果不想談,你覺得,自己有勝算?”
望著那張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冷漠面孔,牛一刀雙眼通紅,面孔抽搐幾次,居然什么都沒有做,什么都沒有說。
“冷靜,都冷靜!顧老,讓他別胡來!牛醫生,請你也冷靜點,小心刀!”艾倫只怕他激動起來失手,一旁連連大喊。
“冷靜你娘個逼!”
仍如瘋子一樣大罵,牛一刀丟下顧言章,首次把目光轉向艾倫:“金毛狗,你真當老子是傻子,什么都看不懂嗎?”
“你......滾蛋!”
艾倫完全被罵蒙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這個娃娃,他要是個廢物,今天這事的確有得談。”牛一刀冷笑著,用刀指指被扣在懷里的得福說道:“事后,你們是拿我們當人質也好,是直接丟掉不管也罷,總之還能有點活路。”
“可他不是廢物,他醒了,跟人一樣,跟人一樣啊!”
表情悲涼,牛一刀轉向妻兒那邊,看看痛苦掙扎的妻子,再看看被小李用刀抵住眼的兒子,無助地閉上眼睛。
“這個小王八蛋醒了,我們的路也斷了。他們不會允許消息泄露,不會的,不會的啊!”
聽到這番話,原本死寂一片的展廳內起了騷動,墻角那群游客紛紛站起來,膽大的與驚恐的,糊涂的還有受傷的,以目光或者直接開口詢問。
“不讓消息泄露,什么意思?”
“他們要把我們怎么樣?”
嘈雜聲中,艾倫深深皺起眉,有些后悔,又有些無奈。
“殺人,滅口,很新鮮嗎?現在還在做夢,你們這群白癡,以為這是童話世界!”看著那些游客,牛一刀的目光像對著一群死人,完全不理會人們聽過后的反應。“實話說吧,你們全都死定了,一個都活不了。”
他望著遠處的妻子,像在征求意見。
“為了兒子,我得拼一把。”
“拼一把?”
搶在劉一手前面回應,顧言章語重心長說道:“一刀,你真的錯了,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得福能夠活過來有你的功勞,我們沒打算把你怎么樣。”
艾倫及時跟上,嚴肅說道:“顧老講的沒錯。同時我要鄭重提醒,你現在的作為,不僅對家人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會害了自己,和這里所有人。”
“編,繼續編。都這時候了,就不能說句實話?”
鄙夷目光看著他們,牛一刀譏諷道:“你們是不是想說,事后會放任讓我們離開,揮手再見,還給每個人發筆酬勞?”
艾倫淡淡反問道:“那么牛醫生覺得,你現在這樣,我會放你們一家人走?”
“我沒那么想。”牛一刀搖頭。
“那你想干嗎?”艾倫有些奇怪。
“很簡單,放了我的老婆孩子。”
目光轉向妻兒那邊,正好牛犇朝這邊張望,視線相遇,牛一刀的面孔陣陣抽搐,狠狠咬牙。
小李夾得緊,牛犇的臉憋得通紅,但他沒有反抗,沒有求饒,也沒有哭鬧和叫喊。
“****的!”
心里咒罵著,牛一刀狠狠咬牙:“我媳婦知道輕重,不會亂說;我兒子還不到八歲,說什么都不會有人相信,你派人送他們出去,交給我指定的人,再拍個照片發回來,我立即把娃娃還你,任憑處置。”
“一刀,你自己覺得這樣可能嗎?”對面,顧言章忍不住反駁。
“你們有得選嗎?”冷笑之后是苦笑,牛一刀認真問道:“要不按我說的做,要不魚死網破。”
聽完這番話,尤其后面的話,艾倫沒有馬上回應,瞇著眼睛審視牛一刀的表情,似在判斷他的決心有多大。
顧言章也只能沉默下來,不便再說什么。去掉情緒化的美好幻想,有理智的人心里都明白,這對雙方而言是個相對公平的法子,可能是唯一的法子。
牛一刀望著顧言章說道:“還有,你必須老實回到我的問題:為什么這么做?”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顧言章為之苦笑,反問道:“不談道理?”
“不談道理。”
“為什么非要追問這個?”被逼出火氣,顧言章冷笑譏諷:“就為了罵我忘恩負義?這樣就能讓你感覺舒服些?”
“你管我,我他嗎就是想知道!”牛一刀憤怒咆哮。
“和他說吧。”不想事態無法控制,艾倫小聲說道。
“......”
顧言章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無奈嘆了口氣,再抬頭時,神情和面容一下子變得頹廢蒼老起來。
“我快死了。”
“你咋不早點死。”牛一刀莫名其妙。
顧言章沒計較他的話,繼續說道:“是你給我做的手術,是你親口告訴我:病根難去,我快要死了。”
“我沒這么說。”牛一刀糾正道:“我說的是,好好調理,你至少還能活三年。”
哪有醫生直接告訴病人“你快要死了”,說著牛一刀有些憤怒,補充一句:“早知如此,當初就該那么說,不,當初就應該讓你死在手術臺上。”
顧言章不想和他斗氣,有些凄涼的笑著:“三年,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半。一刀啊,你知不知道等死什么滋味?”
“那你想怎么樣?”牛一刀好奇看著他,嘲弄道:“怕死你去問道修仙,長生不老不是更好?”
顧言章搖了搖頭:“我不怕死,但我真的很想活下去,也必須活下去。”
不怕死,很想活,聽上去很矛盾,牛一刀卻好像聽懂了,為之皺眉。
“你有事情要做,想多活一段時間。”
“差不多這個意思。”
“可你偏偏得了絕癥......然后?”
顧言章不再說話,把目光投向得福。
“他?”牛一刀差點要笑出來,“他能治好你的病?誰告訴你的,艾倫嗎?哈哈你個老不死的蠢蛋,這都信!”
顧言章沒有否認,只默默看著他。
“現代醫學解決不了的問題,指望兩千年前的古董,指望這個娃娃,得福......”
說著說著,牛一刀慢慢意識到什么,表情漸漸僵硬。
現代人做不到的事情,誰敢說前人一定做不到?
現代醫學解決不了問題,誰敢說得福一定不行?
恰恰相反,當今世界,假如還有誰能夠挽救顧言章的命,便只有他。
會主動思考、能和人一樣行事的光腦,不,電腦,一旦放出去,自由吸收各類信息,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當今世界,一旦擁有了得福,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到?
越想越覺得恐懼,牛一刀低下頭去,雙手微微顫抖。
腦海中,兩個絕不相融的念頭彼此沖撞,難以休止。
怎么辦?
不能放他走。
太可惜了啊。
“一刀,你不想聽道理,我可以不和你談。但有一天必須強調,我指望得福救命,但我知道他不屬于我,也不屬于哪一個人,而是屬于全人類。”
掙扎中,顧言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和,沉厚,帶有濃濃規勸意味。
“至于我為什么選擇這樣的方式,一來這是艾倫的條件,我不懂得如何喚醒和激活,再則,我們的聯邦,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
長長一聲嘆息,顧言章緩緩說道:“一刀啊,我不指望你理解我的做法,或許將來......”
“不用說了。”牛一刀忽然抬起頭,神色變得決然。“放了我兒子,我和媳婦都留下。”
說出這番話,牛一刀轉頭再度望著妻子,目光溫柔但充滿欠疚,像是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
“手啊......”
“牛牛是第一位,別的......”
掙扎著爬起身,劉一手點頭表示鼓勵,并給丈夫送來此生最溫柔的一次微笑。
“當家的,你做主就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