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鄉知道所談之事意義重大,因此堂中只有四人。他讓相思參與此事,本有自己的打算,聽相思所言,他沒有任何意外之意。
班營熟知西域周邊的情況,一聽相思此言,卻很是意外道:“貴霜覬覦西域已久,當年貴霜王曾懇求漢室以公主許配,卻被先祖拒絕,貴霜王因此遷怒先祖,曾率大軍七萬進攻西域,卻被先祖所敗后無奈納降求和,不想多年后,貴霜還有并吞西域的想法?”
他知道相思這般說,肯定經過范鄉的指點,而范鄉從不是無的放矢之人,既然認為貴霜、帕提亞有意西域,肯定是有所發現。
范鄉淡然道:“我從未見過吃飽的狼,中原更西的國度素來是蠻荒所在,一無制約后再次有意西域何足為奇?”
班營緩緩點頭,突然道:“單兄弟,可你知道先祖為何要拒絕貴霜王的和親?”
單飛微怔,搖搖頭道:“我倒不知定遠侯的想法。”
“若單公子是定遠侯的話,是否會為了漢室和貴霜結好、而答應貴霜王的求親?”相思一旁輕聲問道。
她驀然將單飛和班超相提并論,奇怪的是,無論班營還是范鄉,均沒有任何不滿之意。
單飛見堂中三人都在等著他的答案,半晌才道:“我不是定遠侯,難知定遠侯的答案。不過我從來不認為兩國的和睦,需要建立在女人的痛苦之上。”
歷來的歷史學家對和親策略的爭議很大,單飛不是歷史學家,可他知道一點,遠嫁西域的女子從來都是心懷悲痛、遭遇和價值觀大相徑庭的痛苦。真正的英雄,素來是解決痛苦、擔當痛苦,而不是制造痛苦。政客無論怎么鼓吹犧牲的偉大都是無法說服他,因為犧牲的始終是旁人,只有真正甘愿犧牲的、主動前往的選擇才會讓他敬重。
相思秀眸中光彩連連,贊嘆道:“單公子果然高見,亦如范爺所猜般回答。”看到單飛似有詢問,相思解釋道:“單公子,請你前來時,我們本是說過這個問題,當初范爺就說了,單公子不見得知曉定遠侯的用意,但必定選擇和定遠侯一樣的作為,因為你等本是一類人。”
班營嘆道:“老范,這些年我見你總是自怨自艾,以為你腦袋已然生銹,不想你還是這般神想妙算。”
轉望單飛,班營道:“單兄弟,先祖當年亦是和單兄弟一般說辭兩國的和睦,不需建立在女人的痛苦之上,因此他毅然拒絕了貴霜王,就算先祖聯合烏孫,亦不過是贈以錦帛,卻沒有再選擇和親策略。單兄弟實則是真正的英雄。”
單飛很是汗顏道:“班老丈過獎了。”
范鄉一旁道:“絕非過獎,而是我等真心的言語。單兄弟對班氏商隊施恩不望報,這才是真正大丈夫所為。”
單飛嘆道:“兩位兄長找我到此,莫非就為了夸獎自家的兄弟?”
相思掩口而笑。
范鄉微笑道:“并非盡是這般想,而是因為貴霜、帕提亞、匈奴均有可能覬覦西域,我等這才夸獎單兄弟。”
單飛感覺這兩件事實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神情困惑。
相思輕聲道:“單公子且慢慢聽我等道來。”微有思索,相思整理想法道:“班老爹和范爺本是多年的兄弟,經營西域許久。二人算是一武一文,相得益彰。”
“不急于夸獎自家人的。”范鄉截口道。
相思嫣然一笑又道:“當年耿恭校尉雖被迎回中原,但隨即被人陷害,雖說沒有屈死獄中,卻也是郁郁而終。”
單飛苦澀一笑,暗想這種事情在華夏實在屢見不鮮。
相思看出單飛的感喟,很快回到話題道:“范羌大人義憤填膺,對漢室著實失望透頂,這才舉族遷到西域。不過西域或許沒有漢室的冠冕文章,撕去冠冕后,西域有些方面的冷酷更是過猶不及。”
幽幽輕嘆,相思凝望單飛道:“范氏為求自保開始經營西域,卻不再是為了漢室,我想單公子應會體諒范氏的選擇。”
單飛點頭道:“朽木難雕亦難扶,離之而去無可厚非。”
范鄉露出感激之意。
相思眸光更亮,柔聲道:“我等聽單公子一言,實則是近年來最為愉悅的事情。”頓了片刻,見單飛笑而不語,相思繼續道:“范氏經過百來年的經營,在西域已有些影響,不過范氏歷來秉承與世無爭的原則。因此范氏和各國均有交情,這些年來亦能周旋在各國中相安無事。范爺近些年受困傷病,難免有些意氣消沉,但還是留意西域的動向。探聽到貴霜王因康居、大宛等國擺脫其的控制而很是不滿,見漢室再無暇兼顧西域,有意取代匈奴控制西域。”
單飛皺眉道:“那帕提亞帝國呢?它和這里可隔著貴霜。”
相思芳心著實欽佩,暗想就算久在西域之人,對帕提亞、貴霜那些國度都不算了然,聽班老爹說單公子是頭次前來西域,居然對西域這般了解,真不知他從何得知。
“帕提亞和此間的確隔著貴霜國,不過那是條狹長的地帶,穿越前來并不算困難。”相思慢聲細語道:“本來帕提亞一直和大秦帝國在交鋒,無暇東顧。帕提亞又因絲綢之路而興旺,因此一直對漢室極為禮遇,不過就在數年前,范爺因為一人發現拜火教大舉潛入西域。單公子可知道拜火教?”
單飛接道:“可是西方各國多有信仰的一個教派?拜火教不止在帕提亞,聽說就算在貴霜、大秦帝國都有諸多信民。”
他在西方考古時,難免對宗派有所涉獵,知曉拜火教由來深遠,早在公元前兩千多年就有傳說,而后經歷諸多改名,融合佛教、基督各種理念,教義主要是崇尚火和光明。后來有小說家提及的明教也可算起源于此。
拜火教的淵源和分支極為廣博,天底下可說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敘說具體,中原起名拜火,可說是極為簡單明了。
班老爹只能搔頭,不知道單兄弟如何這般博學多才,他先前對單飛的認知看起來亦不過是管中窺豹。
相思的美眸中不由流露出仰慕之意,欽佩道:“單公子說的不差。不過拜火教如今在安息最盛,范爺見其教徒大舉前來,難免認為其受了安息國王的授意。再說帕提亞因絲綢之路和貴霜積怨已久,借此鑿空貴霜,徑直和西域、甚至和漢室通商也是大有可能。”
單飛緩緩點頭,聽到安息國王授意時忍不住想到一事,“方才姑娘說范爺因為一人發現拜火教的行蹤,那人是……”
相思巧笑道:“不是妾身沒有相告,而是覺得單公子絕不會認識此人的。不過公子既然問了,妾身自然見告。那人叫做亞克西……”
單飛差點站了起來,“亞克西?”
范鄉、班營二人見狀驚異難免,實在不知單飛如何會認識此人?
“單公子認識這人?”相思難掩訝異。
單飛暗道這也太巧些,忙道:“叫亞克西的人或許很多。我認識那人高鼻深目,眼珠黑色,略有……略有猥瑣。”
范鄉失聲道:“我見到的亞克西亦是這般人物,他來自安息宮中。”
單飛目光閃動,記得亞克西所言,“我聽說他有兩個朋友,叫做跋帝、滿艷。”
范鄉霍然站起,卻又緩緩坐下,喃喃道:“就是這個亞克西,難道他們說的竟是真的。”知曉單飛不解,范鄉親自解釋道:“單兄弟,這個叫亞克西的人到了西域后找到范家勢力所在,獻上許多珠寶求范家庇護。他說和帕提亞宮中的宮女滿艷私通,被國王知曉后一直追殺到這里,求我們保護。”
單飛皺眉道:“安息五世如何會為一個宮女千里追殺至此?”
范鄉苦笑道:“愚兄的那些手下若有單兄弟百分之一的智慧,也不會被其所騙。不過此人獻上的財物不少,又是一副可憐相、對范氏極為恭敬,我的手下終于還是為他擋住此劫,安排巧妙的方法讓其離去,此人說去云夢澤后再回轉拜謝我等,想必亦是欺騙我等。”
單飛道:“他的確是到了云夢澤,我就是在那里碰到的他。”
范鄉、相思面面相覷,萬沒有料到真有此事。他們知曉單飛絕不會平白到了云夢澤,不過見單飛沒有深談,范鄉知趣的收回話題,“之后拜火教竟向范氏要人,范氏有些損傷,拜火教亦是有所折損。拜火教徒因此知道范家的實力,這才先兵后禮,認為我等有違道義,因為亞克西做了不太厚道的事情,他不是私通滿艷,而是和宮中的跋帝、滿艷二人聯手從宮中盜取了神燈,而那神燈本是安息開國帝王所用,聽說有不可思議的神通,拜火教徒遵安息五世的命令負責追回神燈,不過我的手下、甚至愚兄聽了后都認為有些無稽……”
單飛沉聲道:“他們說的全是真的。”
“什么?”范鄉三人均是訝然。
單飛沉默下來,卻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情亞克西這小子的確不厚道,也對他有所隱瞞,亞克西對他說無緣去見神燈,實則亞克西已從安息盜得神燈,不然亞克西無論如何都不能引發拜火教徒的大舉追殺。而亞克西的目的也絕非說的那么簡單求回另一盞神燈獻給安息五世求得富貴,這小子寧可得罪安息國王、拜火教也要來找神燈,顯然也有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