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劫皇帝的是護駕的官兵,準確的說是平陽侯靳統武麾下的右協總兵孫崇雅手下的兵。火然文`若要再準確些說,則是大明朝廷內閣首輔馬吉翔大人請求總兵孫崇雅動劫,而打劫的對象就是跟隨圣駕至安寧的文武百官,皇帝只是那些打劫士兵順手而為。當然,在護駕士兵從保護者變成加害者那刻起,局面就已經不在馬吉翔控制之下了。
打劫那些隨駕官員,聽起來好像馬吉翔瘋了,實際上他腦子沒有壞,如果他不動手,很可能耳朵根子軟的永歷帝會再次更改主意不去滇西而去川中,因為超過九成的隨駕官員在天子正式發出諭告要去滇西后就齊齊的去哭諫了。
說起來馬吉翔也是沒事找事,晉王都同意圣駕去滇西了,且護駕的平陽侯靳統武接到的手令也是將圣駕安全送到滇西永昌去,所以這事已經是板上釘釘,根本無須擔心。然而馬吉翔就是不放心,害怕沐天波和扶綱他們還會阻撓此事,于是在他的極力要求下,一身疲憊的永歷帝正式下旨告知隨駕官員,圣駕此次移蹕的最終目的地是滇西的永昌城。
結果大多數被蒙在鼓子里的官員知道了他們不是隨圣駕去川中,而是去不毛之地的國境永昌城,他們很自然想到前些日子首輔大人在昆明和大學士郭之奇的爭執,也想到了新晉冊封的粵國公派使對皇帝說的那句話——“有要皇帝遷滇西者,必是奸賊,皇帝當令甲士當廷誅殺此賊!”
“圣上聽信馬賊吉翔言要往滇西幸緬,此乃喪國之策!”
“去滇西,國必亡!”
悲憤欲絕的隨駕官員和安寧的地方鄉紳耆老、百姓哭成一片,他們無法接受圣駕往邊境甚至會棄國而逃的事實,在翰林講官劉清和吏科給事中胡顯的帶領下,數百名隨駕文武官員闖過馬吉翔兄弟馬雄飛所率錦衣衛阻攔,黑壓壓的跪在永歷帝車駕前,哭求天子收回走滇西的詔命,改為去川中。
“昆明不能守已是朝廷大不幸,臣等從晉王議同意圣駕移蹕,卻是盼圣駕幸蜀而非中改走永昌入滇西!...陛下乃是大明天子,當此國家危難,如何能輕走邊境,此舉大失中外之望。外面紛傳圣駕至滇西又要幸緬,那緬甸雖為藩屬,可實為外國,叛服不常,便是能夠謹守藩屬本份忠順來迎,可我君臣患難之余,狼狽到他國境,叫他國民如何看我君臣?陛下也不能在他國號召中外,況若緬國稱兵相阻我君臣,陛下鑾輿安危又靠誰來保障?....”
給事中胡顯也磕頭泣奏道:“云南如今之局面,中興二字不過臣子愛君父之言,其實絕無機緒。但云南之外有川中、有廣東、有金廈,我大明各地兵尚有數十萬眾,忠臣勇將亦在千數,陛下怎就能輕走滇西棄這數十萬忠勇之士呢?臣等隨駕至此,早將生死拋之度外,只為陛下能夠振作,只為大明能夠中興,所以臣等萬萬不愿陛下輕走滇西!...臣等以為,陛下當去川中,實不成便走安南去廣東,便是陛下這兩處都不去,亦當堅持,嘗膽臥薪,閉關休養。外之守固關隘,內之勸課農桑,死守年余,以待天意轉移。幸而茍全,四方必有勤王者。若敵兵勢逼,仍當取道走蜀,猶可瓦全!”
說完,胡顯和劉清大哭,數百勸諫官員也隨之掉淚,嚎哭聲響徹小小安寧城上空。
百官勸諫讓永歷帝低頭無語,他也感自愧,然而卻不知真是信了馬吉翔的讒言,亦或是怕死不愿冒險去川中,他并沒有理會百官諫言,只要劉清替他起草《罪己詔》,又草《告上帝懺文》,以此兩詔表達他對大明軍民的羞愧和自責之心。
百官要的是天子的實際行動,要的是往川中圖謀再起的機會,而不是往國境跑的棄國之舉!
皇帝的舉止終是讓百官寒心,對前途也感到絕望,于是,正往安寧趕來的徐應元一行便看到了無數永歷朝臣棄官不做,再接著,在或軟或硬的種種動作下——一個小人物,舉人出身的徐應元為還在胎中尚未生產出來的新帝政權架起了朝廷的架子,從尚書到主事,無一不全。若是能再說動幾個大學士去廣東,內閣的架子都能搭起來。
劉清含著淚水替天子起草了詔書,在這兩份詔書中,他大罵馬吉翔弄權禍國,更隱隱指責晉王殿下親信小人,誤于名利。永歷對詔書的內容保持沉默,此舉讓馬吉翔感到害怕,所以他找到了兄弟馬雄飛和女婿楊在,對他們說道:“我們謀劃了這么久,為的就是圣駕去滇西再幸緬甸,現在看來,圣上雖說還沒改變主意,但心中恐怕未必沒有其他想法....那些朝官大多也和我們不是一條心,今日勸不了,明日還會再勸,后日也會勸,總有一天,圣上會改變心意,所以咱們必須有所動作,否則日后必受人制。”
“兄長的意思是?”
馬雄飛帶人阻攔隨駕官員時被一個工部主事狠狠揍了一拳,所以說話時臉抽的痛,若不是當時人實在太多,實在是不敢犯眾怒,要不然依他性子,肯定會把那主事抓起來痛打一頓,好叫他知道馬二爺究竟長了幾只眼!
楊在眉頭皺著,以他對岳父的熟悉,知道岳父這又是在下狠招了,卻不知這一次岳父使什么招。
馬吉翔陰沉著臉,道:“這事,歸根結底是反對咱們的人太多,所以一不做,二不休,這幫朝官既和我們不一條心,那就讓他們滾蛋,這樣圣上就全聽我們的了。”
“讓他們滾蛋?”
馬雄飛一驚,兄長這法子是好,可他實在是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讓那些隨駕官員全滾蛋。
楊在也是一突,現在隨駕的官員也經有好多人棄官不做自個出城走了,兵部尚書孫順、禮部尚書程源、吏部尚書張佐宸三個大臣等跑了,留下的人雖說都對去滇西感到絕望憤怒,但尚能堅持不走,說明他們也是死心踏地要跟大明、跟天子有始有終,甚至說他們準備殉國也不為過。這幫人連死都不怕了,岳父又有什么法子能叫他們自己滾蛋?
馬吉翔卻是早有預謀,他對楊在道:“平陽侯的部下右協總兵孫崇雅與我極為同心,你去告訴他,讓他派人謊報清軍逼近,圣駕必須馬上走,要不然就可能被清軍追上。”說到這,臉上露出一絲譏笑:“咱們這圣上什么都好,就是太過怕死,所以圣駕肯定會馬上走的。”
楊在搖頭道:“晉王尚在頂著,清軍最快也得有幾天才能到昆明,這時候謊報清軍逼近,圣上怕是不信。”
“賢婿放心,圣上會信的。”
馬吉翔示意楊在不必擔心這事,對他又道:“你告訴孫崇雅,圣駕一出城,就讓他的兵動手把那些還要跟隨的官員全劫了,這樣一來,我看還有誰敢隨駕!從今往后,圣上面前什么都是我們說了算。”
馬雄飛聽了兄長這主意,嚇得呆在那里。楊在也是愣了半天,嘴唇張了張,想說什么,終是什么也沒說,暗嘆口氣去尋孫崇雅。
一切正如馬吉翔所料,孫崇雅本就對朝廷退往滇西感到前途黯淡,心中早有去意,所以聽了楊在一番慫恿,想到那些隨駕官員身上有不少錢財,頓時便應了此事,準備在離開這馬上就要沉船的明朝船只前能大發一筆國難財。
按照馬吉翔提供的劇本,孫崇雅派人向永歷帝通報清軍已至昆明,結果永歷帝想也不想就信了,當時就嚇得面無人色,驚慌失措之下竟叫內侍趕著他的馬車趕緊出城,把太后和皇后、太子都給扔了!
看到圣駕果真嚇得出城,孫崇雅立時縱兵大肆擄掠,可時機沒掌握好,他的兵動手開搶時,圣駕還沒出城呢!
孫崇雅手下的兵搶瘋了,眼也搶紅了,還哪管皇帝不皇帝,若不是內監和幾個侍衛拼死保護,永歷帝怕是就此喪命在亂兵手中。人雖沒死,可所乘坐的馬車叫亂兵搶了去,他下車逃跑的時候連鞋都沒有,就那么光著腳不要命的往前跑,最后被聞訊趕到的黔國公沐天波所救。大學士扶納、雷躍龍等人也被沐天波救出,看到幾個大學士無事,永歷這才稍安,隨后才意識到自己光顧著跑,母親和妻兒還在城中沒出來呢!
一聽太后、皇后和太子還在城中,沐天波也急了,趕緊派兵入城救人。平陽侯靳統武也被城中亂兵驚到,慌忙帶兵來鎮壓,可整座安寧城已是大亂,搶劫的那些兵和他手下的兵本是一體,若是將兵派進去,難保不跟著一起搶。不得已,靳統武只能收攏沒有入城的2000多兵和沐天波合兵一處先確保圣駕安全,而在城中的士兵卻在混亂中不是一起做了亂兵,就是如鳥獸散了。
可憐安寧城中那些哪怕再絕望也要為大明盡忠的文武官員,任他們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到朝廷的首輔大人竟會安排兵馬打劫他們。苦不堪言,真是苦不堪言。戶部尚書龔彝、禮部侍郎鄭逢元二人連身上的官袍都叫亂兵搶了,哭天搶地跑出城來時,永歷都認不得這兩人了。
讓人啼笑的是始作俑者也倒了霉,首輔大人沒想到孫崇雅的兵下手太快,局面又脫了他的控制,那些亂兵皇帝都不認了,哪里還會認他這首輔。辛辛苦苦攢下的十幾輛馬車財貨就在快出城門時叫亂兵搶了一干二凈,他老人家在兄弟馬雄飛和女婿楊在的攙扶下好不容易找到了靳統武的兵,這才算是保住性命。
回首望向大亂的安寧城時,馬吉翔胡須顫抖著,也不知是為自己的“奇思妙想”感到得意還是感到后悔。
徐應元他們進城時,根本沒有守軍盤問,也沒有人阻止他們,甚至百姓看到他們都是遠遠躲避,而那些正在打劫的亂兵也不理會他們,一幅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樣。
廣平伯陳建和蜀王府那幾個將校看著城中亂象,亦是說不出話來。半響,陳建苦笑一聲,和徐應元定好會合時間后便帶人去收攏蜀王府的兵。
城中大亂,蜀王府的兵將肯定也參與了當中,這當口,也不知有多少士兵還愿意聽陳建的命令。陳建也是抱著能收攏多少就收攏多少的念頭了,徐應元已與他說了,他們將帶著那些朝官去安南,然后從安南返回廣東。此去安南路程也不近,又帶著這么多朝臣和他們的家人,護衛士兵不能少,要不然難保路上會出什么變故。
陳建等人去收攏蜀王府兵將后,徐應元和梁雙虎也不敢耽擱,立時進城去尋大長公主。太平軍這兩百余騎兵奔馳在城中,相較作亂的亂兵人數是不及,卻勝在上下齊心,且是騎兵,所以這會單論實力而言,倒是廣東這些來搶公主的兵馬實力最勁了。一路行來,沒有亂兵敢不長眼過來阻攔。
徐應元他們不知圣駕在哪,也不知公主在哪,只能一路找一路抓人問,最終,從兩個打劫的亂兵口中得知皇后和太子的車駕被困在西城。
“公主肯定和皇后她們在一起,快,我們趕緊過去!”
梁雙虎喝了一聲,領著手下打馬向西城沖去。
到了西城那邊,果見十幾輛馬車被堵在路上,前后左右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百姓和官員,約有數百亂兵從四面八方逼近那些官員和百姓,然后一個接一個的打劫他們,令得官員和百姓都是欲哭無淚。好在那些亂兵只圖財,倒也不害人命,但若是遇上不肯交出財貨的,見血總也是難免的。
被困在街上的便是太后、皇后、太子的車駕,太后知道天子自個跑了后氣得大罵天子不孝,竟是連母親都不要了!
皇后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何事,一邊忙著安慰太后,一邊叫內監和侍衛們趕緊趕車出城。大長公主長樂殿下一直跟著王皇后她們,結果駛到這里時便被逃難的人群堵住了。望著正在四周搶劫的亂兵,膽小的宮女和內監都嚇的哭了,太子殿下也嚇得縮在馬車里面無人色,渾身發抖。太后年紀雖大,但卻是經過幾次險情,老人家倒能鎮定。王皇后雖也因為丈夫的突然離去而害怕,但想丈夫肯定不會遺棄她們,所以勉強鎮定著指揮不多的侍衛驅趕人群,試圖趕快出城和丈夫會合。然而四周的人群實在太多,亂兵也太多,車隊被堵在那怎么也出不去。
正亂時,卻聽到東邊有馬蹄聲傳來,隨后便有好多騎兵沖過來,王皇后心下一喜,以為是平陽侯的兵過來救她們了。不想那些騎兵過來后卻是在叫喊:“大長公主何在,我們是粵國公的兵!大長公主何在,我們是粵國公的兵!”
粵國公的兵?哪個粵國公?!
王皇后一怔,片刻才想起丈夫前些日子冊封了廣東那個秀才為粵國公。
“皇后娘娘在此,你們快來護駕!”
一個內監見那些粵國公的騎兵在找公主殿下,下意識的喊了起來。他這一喊,其余的內監和宮女也都跟著叫喊起來,太后和太子也從車窗探出頭來一臉期冀的望著那些騎兵。
正在打劫的亂兵們卻是都愣了,暫時停止了打劫,一個個警惕的望著那隊騎兵。被打劫的官員和百姓卻如看到救星般紛紛哭喊起來求粵國公的兵救他們。
那些騎兵卻沒有理會亂兵,也沒有理會呼救的官員和百姓,而是從人群硬沖開一條道,直沖向那些馬車,為首的一個將領焦急的叫喊道:“大長公主何在!公主殿下何在!”
“殿下在這里!”
一個滿是驚恐的女聲從一輛馬車上傳來。
聞言,梁雙虎心頭一口大石落地,徐應元也是一喜,率部向前驅散馬車四周的官員和百姓。200多騎兵將馬車圍在當中,馬上的太平軍士兵執刀拿槍的盯著那些亂兵。望著這些兇狠的騎兵,亂兵們動也不敢動。
徐應元和梁雙虎都沒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所以二人翻身下馬來到那馬車前。
徐應元見馬車內似乎有幾個女子身影,便朝馬車行了一禮,爾后恭聲道:“車上可是長樂公主殿下?”
“我是長樂。”
一聲清脆的女聲從車中傳來,隨后馬車的簾子被掀起,長樂公主年輕的臉龐映入徐應元和梁雙虎眼簾之中。
看到公主殿下模樣,梁雙虎又是松了口氣,暗道還好,這公主長得不丑。
徐應元卻是微一點頭,恭聲道:“還請殿下隨我等去廣東。”
車中,長樂公主卻是如做夢般,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徐應元,薄唇輕啟:“是秀才讓你們來救我的嗎?”
“是,殿下。”
徐應元不知如何接這話,便先應了。長樂聽后,臉上頓時露出笑容,似乎這外面的紛亂在這刻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年給她羊肉湯喝的那個秀才還想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