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硝煙中,幾騎傳令兵馳馬奔進了戴家莊。
“于都指,大帥軍令!”
一個滿臉灰塵的傳令兵將手中的軍令遞到了于世忠手上。于世忠接過匆匆掃了一眼,抬頭對那傳令兵道:“請回稟大帥,我于世忠在,戴家莊便在!”
“得令!”
幾個傳令兵給于世忠行了軍禮,一刻也不耽擱,翻身上馬在硝煙中奔出。李匡明看著于世忠手中的軍令,遲疑問道:“于兄,軍令?”
“大帥說,戴家莊要丟了,他就要我腦袋。”
于世忠將手中的軍令遞給李匡明,爾后提刀沖出,對一眾令兵道:“告訴那些千戶、百戶們,守不住戴家莊,大帥要我于世忠的腦袋,我于世忠就要他們的腦袋!”
望著在硝煙中遠去的于世忠背影,李匡明苦笑一聲,扭頭看向東南,許久,他收回視線,提刀向著激戰的方向沖去。
當年死在渾河的不止是他于世忠的父兄,也有我李匡明的爹!
戴家莊北有座貞節牌坊,相傳是成化年間揚州府特意為村子里一個寡婦向朝廷奏建的,歷經一百多年風雨,這牌坊卻一點也沒有腐朽,就那么矗立在村口,見證著戴家莊一百多年的變遷,見證著這莊子里人一代代∮長∮風∮文∮學,w◇ww.c↗fwx.n♀et老去,一代代新生。現在,這座百年牌坊見證著這座村莊一百多年來最血腥的一幕。
第五鎮甲旅余部在旅校上官云杰的帶領下和數千清軍血戰到底,終因寡不敵眾,死傷慘重。此刻,牌坊下到處都是尸體。太平軍、清軍,一具具尸體就那么相互堆纏在一起,很多人眼珠子都瞪得老大,那是死不瞑目。
尸堆中,仔細看,會發現有伸出來的手指在微微動著,尸體在顫抖著,那是不甘,不愿就此死去的人在這個世上最后的徒勞掙扎。
活著的人一個接一個的踏著死人的尸體,繼續你死我活的爭斗著。如果說死了的終于解脫了,活著的卻是在忍受那漫長如地獄般的噩夢,或許,他們也想解脫。
當最后一個士兵絕望的叫喊著沖向清兵后,牌坊下,只有兩個坐著的人。
一個是官,一個是兵。
上官云杰身負重傷,身體如同刺猬般插滿箭枝。他坐在那,不斷的咳嗽,每聲咳嗽都帶出大量鮮血,將他的鼻子、嘴巴、臉上弄得都是鮮血。
上官云杰的身邊,坐著老兵油子張二虎。他是貴州人,平日沒什么嗜好,就好抽口旱煙。他抖抖索索的將系在腰間的旱煙鍋子摸出,然后摸出火折子點上了火。點火的時候,他的手顫抖得厲害,接連幾次都沒能將火點燃。煙鍋子終是被點上,張二虎大口抽了一口,煙氣從他的嘴里、鼻子里冒出,讓他的臉上滿是愜意。他貪婪的又抽了一口,長長的吐出煙圈。煙霧燎繞中,無數清兵正在向牌坊下走來。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罷了,十年前自己就該死了,多活十年,還有什么不滿足的?難道自己這輩子都要跟個膽小鬼一樣,怯懦的活著,靠裝死逃跑活下去嗎?再怎么說,我褲襠里還有吊,還是個男人啊。是男人,不就應該在戰場上戰死嗎?這么多人都死了,活下一個我又有什么意思?
張二虎自嘲的笑了笑,扭頭去看身邊的旅校上官云杰。這是個大官,他想過自己怎么死,卻沒想到死的時候會有一個大官陪著他一塊。這他娘的算值了?嗯,算吧。
清軍越來越近了,在發現太平軍還有兩個活著的,當中似乎還有一個大官時,一個綠營的把總兩眼冒光,便要喝喊手下去把人擒了。可是不遠處,一個滿州大官卻在馬上將馬鞭揚了揚,“瓜瓜”說了幾句,于是清軍們紛紛停止前進。那把總見狀,也只得按下搶功的心思,百無聊賴的望著那兩個動都不能動的太平寇。
下令停下來的是莫洛洪,他倒不是起了勸降之意,因為那兩個太平寇一看就活不長,他只是想看看,這兩個快要死的太平寇在死前會做什么。是絕望自殺還是奮起一擊?
看到清兵停下來,就在四周看著他們后,張二虎低聲罵了句。邊上的上官云杰卻沒有罵什么,而是艱難的從懷中摸出一個用防水布包得緊緊實實的白紙。白紙上似乎寫著字,但是什么,張二虎不認識,他不識字。
在太平軍這段時間,安軍使們教習認字時,張二虎可是沒心思學。他總認為,識字是讀書人的事,他一個當兵吃糧的大老粗學來做什么,難道將來不打仗了去考秀才不成?當秀才可不是件好事,沒聽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么。所以還是當兵的好,能把理說得清。
上官云杰用滿是血污的手緊緊捏著那張紙。紙上滴滿了從他嘴里流出的鮮血,通紅通紅。
都這樣了,張二虎自然是不怕死了,反正他馬上也要死了,只是千戶大人跟看寶貝似的死死盯著一張紙,卻讓他好奇心大起。要是不搞明白原因,他恐怕會死不瞑目。
莫洛洪和一眾清軍見了上官云杰的舉動,也一個個大是好奇。莫洛洪格外有興趣,想著是不是讓人去把紙搶來,看看上面寫的是什么。
上官云杰回答了手下這最后一個兵的疑惑,他輕輕的側過臉,對張二虎道:“你知道嗎?我是陜西米脂人,我的家鄉就在黃河邊,都說咱那地方婆娘美如水,很美咳咳很美”
張二虎聽得愣在那里,卻沒有打斷千戶大人,因為他知道千戶大人還有話說。
果然,千戶大人繼續痛苦的在那一字字說道:“這是大帥大帥給我寫的一首歌,他他說這歌叫《我的大明》咳咳”因為說太多話,牽動了肺部的傷勢,上官云杰嘴里的血泡越來越多。
“這歌大帥教我唱過,很很好聽”上官云杰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但他卻仍要說,不,是要唱。
“一條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咳咳我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這是英雄的大明,是我生長的地方”
歌聲噶然而止。
張二虎的腦袋也早早就耷拉下來,旱煙鍋子垂在地上。
一張染著鮮血的白紙從指縫中脫落,在一具具尸體上不斷隨風飄動,最后刮在一個滿州兵的面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