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交警隊辦公樓,韓博拉開車門苦笑道:“藍主任,不好意思,讓您跟我們一起熬夜。”
“在江城就不用熬夜?”
藍主任拍拍他胳膊,爬上商務車副駕駛,抱著雙臂沉吟道:“如果是天氣炎熱的夏天,有可能會發生自爆。可現在是冬天,晚上室外接近零度,并且距夯實混凝土的振動泵五六米,中間還有一條沒回填土方的深溝,不太可能因為劇烈震蕩自爆。”
怎么引爆的不搞清楚就無法搞清這是不是巧合,不僅關系到接下來的偵查方向,而且關系到已啟動的一級戒備能否解除。
全市民警取消休假,設卡盤查,上街巡邏,排查外來人員較多的城中村和城鄉結合部。公安機關沒《勞動法》,人可以不發加班費,車不能不燒油。
局領導正等著消息,同事們不能永遠不休息。
韓博從來沒有過這個大壓力,系上安全帶,凝重地說:“不能再拖,天亮前必須搞清怎么引爆的。”
爆炸原因調查與火災原因調查完全兩碼事,火災現場至少有灰燼,毀壞程度遠沒有爆炸這么高,并且爆炸往往會引發火災。
天亮前能不能搞清楚,藍主任心里真沒底。
車剛開出交警隊大門,他突然道:“韓支隊,我們干脆兵分兩路,你去詢問,我去你們技術大隊再看看物證。”
“也行。”
昨晚偵查員沒能睡個好覺,爆炸原因沒搞清楚、現場收集到的碎紙片到底屬于哪一年哪一期哪一份報紙之前,技術民警一樣別想睡好覺。
樓下樓上的燈全亮著,大廳里各種報紙堆積如山。
發生兩死九傷的特大爆炸案,且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第二起乃至第三起,市委市政府極為重視,這些報紙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找,中午給“老帥”打了一個電話,市委辦和政府辦就派人送來一大堆。
緊接著,市直機關元旦值班人員開始源源不斷往這兒送,技術大隊快成廢品收購站了。
萬鵬等人仍在海工集團基建工地勘查現場,關曉康等人在檢驗現場收集到的空調室外機爆炸碎片,與拆在一邊的新外機一件一件繼續比對。包括教導員韋紹文、副大隊長陳文其在內的其他人全在看報紙,一個個看得頭暈腦脹卻不得不看。
韓博轉了一圈,跟韋紹文打了個招呼,再次出門,一個驅車趕往臨時安置工人的海工集團東廠區。
說是安置,其實是軟禁。
海工集團和二建公司跟于副市長親自兼任組長的“01.01安全事故調查組”沒法講理,事實上他們也以為是安全事故。
工長、施工員、材料員、會計、保管員及幾十個工人好吃好喝待著,全由海工集團和二建公司掏錢。
負責基建的海工集團副總、分管安全生產的二建公司副總、施工單位項目經理曹一星和施工隊安全員屬于“責任人”,已經被“控制”了,這會兒估計正神不守舍。
“韓支隊,怎么就您一個人?”
停好車,背上電腦包,順手拿起對講機,守在這里的派出所民警迎了上來。
昨晚見過,昨晚看門,今晚看人,管段民警不但辛苦,工作也很乏味,總是干這些雜七雜八的事。
韓博舉手回禮,一邊跟著他往作為臨時宿舍的鋼結構廠房走去,一邊說道:“我是來了解情況的,不用做筆錄,一個人足夠了。”
“前面有一間辦公室,您打算一個一個問,還是進去一起問?”
“一起問,跟他們坐下來談談。出這么大事,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他們嚇得不輕,一個一個問不合適。”
“行,我陪您進去。”
廠房很大,兩邊是各種機床,頭頂上有行車。
四十多個建筑工人在中間走道打地鋪,有人聚在一起聊天,有人躺著在被窩里睡覺,有人在聽收音機。看見韓博二人進來,一個叫一個,全坐起身,神色說不出的復雜。
“大家好,我是事故調查組工作人員韓博,不好意思,耽誤大家休息。”
“已經問過了,問一整天,還問!”
“空調爆炸去調查賣空調的,關我們什么事?”
“老王,找賣空調的管什么用,應該去找生產空調的廠家。他們哪是生產空調,他們是生產炸彈。高工多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朱大山更可憐,他這么一死,孤兒寡母怎么過。”
不用刻意找話題,工人們便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韓博干脆一屁股坐到地鋪上,拉開電腦包,從包里掏出幾盒十塊一盒的香煙,給民警塞了一盒,剩下的讓他們自己拆開分發。
路上買的,果然有效果。
工人們情緒好多了,其中一個眼尖的竟脫口而出道:“韓同志,你是公安吧,昨晚我們好像見過。”
韓博干脆從懷里掏出證件,微笑著確認道:“市局的,臨時抽調到工作組調查事故原因,沒想到師傅記性這么好,沒穿警服都被認你出來了。”
“你問過我,當然記得。”
“我們再聊聊,師傅,麻煩你回憶回憶,昨晚爆炸前有沒有異常,比如有沒有人動過空調,有沒有看見空調里有火化之類的。”
“打混凝土,忙死了,誰沒事去動空調。”
一個瓦工接過話茬,搖晃著身體說:“本來不要開夜工,中午就可以打,黃沙石子一直沒送到。好像是馬上過陽歷年(元旦),城管不許在白天拉黃沙石子和渣土,有個專門的渣土辦,專門管這個。
送黃沙石子的人等5點半他們下班,才開始往我們工地送。我們幾個人打,老陳跟他徒弟護模,老徐拉燈,長浩澆水,彭老頭他們幾個開攪拌機拌漿子。打之前要監理(監理工程師)簽字,高工請監理過來看,監理一走他就進了辦公室。”
“還有我。”
一個小伙子爬過來,繪聲繪色說:“我開塔吊,漿子攪拌好裝到斗子里,我幫他們吊到上面,下面人再往模板里放。我那么高看不清楚,老何在下面指揮,用對講機指揮。”
韓博饒有興趣問:“后來呢?”
“后來開始打,老徐的線管和線盒沒綁好,一開始就打掉幾個根管。他不準我們打,要重新綁。”
“廢話!”電工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說:“模板過好幾天才能拆,拆掉就是一堵墻。線管線盒沒了,我要砸,要重新布管布盒,砸水泥墻多費勁兒,綁一下多省事?”
“你才廢話!”
瓦工班子彈彈煙灰,咬牙切齒:“澆得是墻,不是頂。老陳有時間把模板拆開來讓你重綁,我們沒時間等。再說拆開重支哪個幫你去校正,墻打歪了這個責任誰負?”
一起干活兒的死的死,傷的傷,心情不好,一點就著,說著說著居然吵起來了。
韓博連忙打圓場,好不容易讓他們言歸正傳。
“線管沒管,接著打。”
瓦工班長想了想,用肯定的語氣說:“監理走了工地就沒來過外人,海工集團的保安都沒過來,辦公室門口沒人,更不會有人去動空調。”
“張師傅,你們干活不冷,高工一個人坐在辦公室,會不會因為冷,想辦法開空調?”
“他有大衣大棉鞋,還有電爐烤,辦公室屁股大點地方,里面不冷。周工值班的時候我進去過,真不冷,應該不會開什么空調。”
空間小,有電爐加溫,彩鋼板是雙層的,中間有泡沫,保溫性能馬馬虎虎,想想是不會很冷。
韓博想了想又問道:“張師傅,你有沒有聽到空調壓縮機啟動的聲音。”
“沒有,就算有也聽不見。”
瓦工班長把煙頭往遠處一扔,拍著大腿解釋道:“震動泵聲音多大,震個不停,攪拌機一樣轉個不停,我們說話都要喊。所以一到高考,就不允許我們施工,嫌我們噪聲大。”
“公安同志,震動泵不光聲音大,震動也大,老胡一把沒抓住,差點摔跟頭。長浩反應快,一把扶住了,水管也丟了,澆了老錢一身,一直辦公室門口。”
“澆水干什么?”
“養護。”
城市人住樓房卻不知道樓房是怎么建的,一個瓦工笑道:“正在打的不用澆,北邊打好幾天的要澆水。不澆沒強度,將來也驗收不了。”
澆水,澆水……
韓博想到一種可能,急切問:“師傅,水無意中澆到辦公室門口,有沒有澆到空調室外機?”
“肯定澆到,一直澆到窗戶,高工以為我們跟他開玩笑,還出來看了看。”
韓博從包里掏出紙筆,迅速畫了一張現場平面圖,標注上空調室外機位置,追問道:“從哪個方向澆過去的?”
工人對自己的工地再熟悉不過,指著平面圖道:“這兒。”
“水管當時的高度?”
“掉在腳下,剛下正負零,相當于掉在平地上。”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么引爆的。
韓博激動得無以加復,連電腦包都顧不上收拾,飛快跑出鋼結構廠房,掏出手機撥通藍主任號碼。
“藍主任,我了解到一個新情況,發生爆炸前工人一不小心把高壓水管掉到地上,基本上可確定水能從外機風扇網格沖進機體內,也就是說炸藥受潮了!”
微量檢驗結果顯示炸藥中有氯酸鉀、硝氨及tnt,此外還有鎂鋁合金粉。鎂鋁合金粉一般由鎂、鋁各50左右組成,化學穩定性比單獨的鎂粉或鋁粉要好。但受潮與水作用后會生成氧化物,并放出氫氣,產生大量熱,如果不及時散熱,會自燃甚至自爆。
所以煙花爆竹遇火會爆炸,受潮一樣會爆炸!
炸彈所安放的位置,正常刮風下雨一般淋不到,如果水從外機風扇口斜著往上沖完全能淋到,藍主任反應過來,不禁脫口而出道:“韓支隊,我馬上去現場,我們一起喊上工人,讓他們去現場演示一下,看水到底能不能沖進空調室外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