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佑先前就覺著那個無腿人的輪廓有點眼熟,直到此刻才猛地想起一個早已深埋于記憶塵埃中的人來。這人竟是海外八行大龍頭季朝恩!一見此人不由心中暗驚,腦子里飛速轉動,這家伙不是被關在天佑城里的嗎?怎么逃到這兒來了?這位季大龍頭是認出老子來了?還是只識破了老子的易容術?
從魏玄真的話中倒是可以聽出些端倪,貌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顧天佑在心中將這些念頭電閃而過,臉上絲毫不露聲色,湊前幾步道:“北宗弟子龍致遠拜見玄真師叔,久聞師叔大名敬仰已久,想不到今日終于有仙緣得以親眼目睹尊范,關于弟子易容一事還有下情回稟,請師叔容弟子稟報幾句。”
魏玄真這幾句話聽著挺受用,微微額首,道:“你且說說看。”
顧天佑看一眼葉少鋼,道:“晚輩其實另有身份,這件事葉師兄是知道的,只是其中細節有許多不便,所以要刻意隱瞞。”
葉少鋼想起之前這龍致遠承認過的事情,連忙道:“此事千真萬確,龍師弟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隱瞞了另外的身份。”
魏玄真神色不變,微微額首,道:“致誠師侄既然已核實過了,老道就不追根究底了。”
顧天佑道:“師叔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我這易容術敢稱巧奪造化,卻沒能逃過您的巨眼,固然不愧是至虛神道通微成圣的大術士。”
魏玄真含笑點頭,道:“聽你幾個師兄講,你對南北合一并不反感,年紀不大卻有大胸略,器局不凡見識卓越,過來看看我這幅畫,然后說一說,你從這其中看到了什么。”
顧天佑邁步到近前,仔細端詳他這幅勁竹圖,越看心中越驚訝,這老道真他嗎是活神仙境界了。
“這竹株直行而上,凡十有二,是經。”顧天佑看罷多時,終于侃侃而談:“竹枝旁行斜出,凡十有五,便是絡了。”
魏玄真面露驚訝之色,捻須而笑:“說的很好,還看到什么了?”
“此處是手之三陰三陽、此處是足之三陰三陽。”顧天佑指著畫繼續說道:“還有這里,主脾中另一大絡,合一任一督三者,正是十五之數。”又道:“將十二經十五絡再合起來看,竹葉紛披,每一葉皆是從這二十七氣中衍出,相隨上下,可不正是李時珍所謂:如泉之流,如日月之行,不得休息。”
魏玄真越聽越喜,宛如見到生平知己一般看著顧天佑,連道:“說下去,說下去!”
顧天佑接著道:“最后再看,后面墨色較淺、掩之映之的八株,卻也就是內蘊臟腑、外濡腠理的奇經八脈了。”
魏玄真大為高興,道:“今日興之所至,作勁竹圖一幅,請幾位師門子侄品評,唯有龍師侄說的最得我心。”轉而又道:“畫是靜的,觀畫卻是個動勢;以動入靜,靜者亦與之俱動,其中道理——說它不明白,我演一套拳便是了。”
話說至此,人已騰空而起,身影倏忽拉長,恍若一竿勁竹,卻在半途中一挫腰,如錯節分枝,左掌使個按字訣,居然就讓一副胖大身軀凌空不墜,右掌同時使了個推窗式,一式三形,分作刺、撥、鉤。不待此式用老,人又猱升而上,再一挫,又頓成一竹節。這一回右掌下抄,左掌使了個擋車式,也是一式三形,分作掠、攬、遮。
這第二式的三形一出,顧天佑最先看出端倪:原來魏玄真用的是太極十六式的掌法演了一套與那畫中之竹若合符節的拳術,之所以一式三形,端在那畫中竹葉的樣貌——或潤、或澀、或虛、或實、或斜、或欹,俯仰捭闔,皆酷肖筆意。動靜相合轉變之間,便如以自身作筆墨演示了一遍他對道的領悟。
古語講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以理解為目標不同者不能共同謀事,也可以理解為境界不同理解深度不一者不能共同參道。顧天佑在魏玄真身上所見到的東西,超過了在場其他人所能理解的意境。魏玄真從顧天佑的品評中感受到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妙,所以興之所至,又以掌法演示了一遍他留在畫中的道。
魏玄真停下身形,飄然回到桌子前,目光停在顧天佑的臉上,問道:“龍師侄,老道這套掌法你看可還過得去?”
顧天佑道:“玄真師叔的掌法出神入化,由此可見,這幅勁竹圖也可理解為一套合道入神的高深功夫。”
“還以為你不會拍馬屁呢。”魏玄真捻須笑道:“老道這三腳貓的東西,要說蘊含至道是有的,要說能拿來練出合神入道的功夫來,那就太夸張了,咱們這些人當中,若論國術功夫的修養,最高深的還是致誠師侄。”
葉少鋼連忙自謙連呼不敢當,又道:“龍興會兵臨城下,為了祖師爺傳下的宗門能發揚光大,也為了祖宗基業,弟子不得不奮起迎戰,今日請師叔和各位到此,就是商量一下此事的。”又道:“明天便是繼母趙氏七十二歲壽辰,我已經通告閩浙商會所有股東,不出意外龍興會的人也會到場,如無師叔相助,恐怕會是一場滅頂之災。”說著竟泫然欲泣。
顧天佑心中不住暗贊,這個葉少鋼不愧龍鳳之姿,梟雄之志。能剛能柔,觀人開方對癥下藥,已然爐火純青。堂堂葉家之主既敢在老子面前撐住門面,又能在魏玄真這種世外高人面前裝孫子。這番做作簡直媲美劉玄德的手段了。可惜,如今這個時代他的動作太晚,步子邁的也太穩了,已經慢了太多,很難有機會在高術江湖上占據一席之地。
要嘛臣服,要嘛滅亡,他沒有選擇。
魏玄真長袖一揮,面色微沉,道:“致誠師侄,有老道在此,你何至如此,龍興會逼人太甚,所仗憑的不過是武力,這武力也不過是道之一種,并非老道自夸,這天下論道者能出老道其右不過三四人而已,可不包括他王憲。”接著哼了一聲,又道:“換做他老子王輝親至,老道或許還有幾分忌憚。”
顧天佑聽到這里心中一動,李陽明也曾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對這個大江湖里的頂尖高人一知半解,根本無從去想這些個高人大概都有誰。這幾年經過共青城一戰,又旅居北美三年,見聞早已今非昔比。暗自想著他口中的三四人大概都有誰,禪宗圓空肯定算一個,現在又可以加上一個龍興會王輝,不知道三鞭老妖是不是可以算一位,還有那個神秘的龍皇是不是也可以算一個呢?
魏玄真的口氣很大,但是本事著實不可小覷。顧天佑畢竟曾經達到過某個層次,知道那種神目如電大道洞明,世情人心秋毫必現的感覺。這個魏玄真,這幅畫中所傳達出的意境,足以超凡入圣,此人的修行境界之高恐怕已經不在當年的玄門左道的左絕天之下。
雖然老道很生猛,但是顧天佑還是不看好他們能扛住龍興會逼迫的腳步。因為修養高深和殺人伎倆厲害不是一個概念。殺人是一件復雜的事情,用毒可以殺人,用計謀也可以殺人,應用得當一句話都可以殺人,一桃殺二士需要的只是一條三寸不爛舌和一枚桃子。葉少鋼的確精明了得,但他的班底太不牢固,破綻太多。
葛致篤說道:“致誠師弟,你的擔心大可不必,有玄真師叔在此,什么魑魅魍魎膽敢上門滋事?就算來了,也必定叫他有來無回。”
這個笨蛋還是沒有掌握拍馬屁的要領,這是個索然無味的下等馬屁。
葉少鋼躬身施禮,道:“弟子就全仰仗師叔的通天法力了。”
魏玄真擺拂塵,額首道:“致誠師侄放寬心,老道在此,敢保宵小之輩翻不起多大浪來。”說著左右看看,又道:“再說,不是還有你這幾位師兄弟嗎?”
“龍興會的人心性歹毒,奸謀陰狠,恩師不可大意呀。”一個嘶啞的聲音忽然說道:“弟子當年在江湖上行走,也結交了幾個富貴圈中人,沒少跟他們打交道,這幫人道行跟您天差地別,但手段卻是陰損毒辣,不得不防啊。”
說話的正是季朝恩。這位外八行前大龍頭被關在天佑城地牢里多年,受過數不清的非人折磨,卻不知怎地逃了出來,貌似還拜在了魏玄真門下。其中的曲折難以想象,頗為耐人尋味。他不可能靠自己逃出來,天佑城中有能力把他放走的人并不多,值得懷疑的就更少了,最有可能的那幾個都是國安放進來的。這里頭會不會有孫老壞的影子?
季大龍頭一片好心,但很顯然他的話并未引起魏玄真的警惕,甚至還讓這眼高于天的老牛鼻子感到了一絲不快。
“致傷師弟,你過濾了。”成致虛接過話頭道:“玄真師叔是通微至圣真人,世間百態人心世情早已明察秋毫,什么陰謀詭計在他老人家絕對實力面前都無所遁形,咱們根本無需任何擔心,只要跟著師叔共同進退便是了。”
魏玄真點頭道:“致虛所說雖有浮夸之嫌,卻也并非全無根據。”說著,微微一頓,眼皮一翻,撩了身邊的白衣道人一眼,道:“陳致明你說說看,為師需要怕他們的陰謀詭計嗎?”
這個叫陳致明的白衣道人面色忽然一變,整個人猛地倒翻出去,身子落地即彈起,直奔墻頭飛去。魏玄真點手一指,喝道:“孽障,給我下來!”陳致明憑空一頓,向上的勢頭一緩,整個人重重撞在墻上。
竟然是第三重境界:打神!顧天佑暗自吃驚,這般神乎其技果然世所罕見。只聽魏玄真淡然吩咐道:“致誠、致虛兩位師侄過去把他帶過來。”葉少鋼和成致虛領命過去。
顧天佑心中隱隱覺著這事兒有點不對頭。剛才那一瞬,自己的混沌道相居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神魂能量的波動。所謂打神的基礎便是以自身的神魂道相為武器直接打擊對方的元神,是對道之唯物最高層次的應用。混沌道相包羅萬象,如果老道用了打神之術,顧天佑自問應該有所感應才對。
葉少鋼和成致虛已經到了白衣道人近前,二人一前一后,葉少鋼伸手去捉陳致明,成致虛就在他身后,手腕一翻忽然亮出個皮索子。魏玄真如天神一般大喝一聲:動手!
滿院碧翠無風自動,勃然發作的草木生機瞬間撲向全無準備的葉少鋼!
ps:多謝老兄弟們的給力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