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朗洲面皮便是一黑。
“而且唐伯虎的詩也寫得好,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嘖嘖,整首詩對仗極為工整,讀來朗朗上口,感染力和情感強烈,怪不得以堂堂江南四大才子的身份化身華府仆人,還能泡到秋香,果真羨煞旁人也。”
他一本正經說出這番不對題的話,居然還扯到了電影演繹的內容,在旁邊安慰謝綺露的席采薇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我、我問你我的字到底不好在哪里!”艾朗洲稍稍加大音量,悄悄捏緊了拳頭。
宋保軍道:“嗯,這字嘛,寫得很流利,一氣呵成,有種不吐不快的氣勢。而且從‘別人笑我太瘋癲’開始,全是連筆,七個字上下相連,無可分割,猶如渾然天成,充滿潦草凌亂的美感,很是值得贊賞。”
艾朗洲心想總算像句人話,暗中點了點頭。
毛竹峰也在悄悄觀察,裘元成暗道這小子一筆臭字,評別人倒是似模似樣。
“僅此而已,但是”宋保軍沒讓艾朗洲得意幾秒鐘,馬上來了個轉折:“原有多達十一個‘花’字,重復率極高,你寫的每一個花字都各不相同,明顯看得出是在師法《蘭亭集序》,每一個‘之’字各有不同的體態和美感,無一雷同。變幻出二十一種不同的筆法,堪稱王羲之書法的最高境界。顯然你也想搞出十一種筆法,但是模仿得太拙劣了,看似各不相同,卻又似是而非,古里古怪。”
宋保軍指指第一個花字,“你把草字頭分為兩個‘十’,第二個又連在一起,最后的勾猛提了一筆,這個又略略頓住,……如此等等,看似各異奇趣,其實你們看他的骨架幾乎完全一樣,都是同樣的行草章法,同樣的起筆順序,同樣的勾連曲折,每一筆里同樣的輕重,同樣的簡略,有什么十一種筆法?形似而神不似,畫虎不成反類犬,十一個刻意強調出來的花字,破壞了整體美感,失敗。”
艾朗洲面色僵硬,緊緊咬著牙齒不發一言。
毛竹峰心道這年輕人說得很對啊,有眼光。他剛才也看出了,只是出于培養學生的道理,不便出言打擊。
宋保軍接著說道:“同樣的道理,七個‘桃’字換了七種寫法,失敗。”
毛竹峰不由湊了過去,沒空再理會兀自奮筆疾書的柯宇偉,站在邊上掂須微笑。
“桃花塢里桃花庵,從開始看得出你是想行書的,但是后面漸漸變為行草。呵呵,行書和行草,多體雜寫,不和諧而顯雜亂,歷來是半桶水人士最喜歡犯的錯誤。失敗!”
宋保軍每說一個失敗,艾朗洲臉色便多難看一分。
“‘一在平地一在天’,這里的平地兩個字草法不當,你想當然的簡略幾筆,想突出一股飛流直下的氣勢,其實任意涂抹,難以識讀,失敗!”
漸漸的,同學們越聚越多,幾乎全教室所有人全擠在黑板前聽宋保軍講解點評。大家都有書法的功底,先前看艾朗洲確實是寫得好,這時聽宋保軍逐字分析,慢慢的體會出其中道理,不禁暗暗點頭。
“‘我笑他人看不穿’的不字,豎筆拖得太長,畫蛇添足,誰教你這么寫字的?失敗中的失敗!”
說到這里,艾朗洲的面皮基本被剝了個干干凈凈,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呼吸,臉色由焦黑變為通紅,再變為蒼白。黑是因為氣憤,紅是因為羞愧,白是因為慌張。他不敢去看眾人的反應,只是非常勉強的說道:“難道你覺得這樣不好看?”
宋保軍氣勢洶洶叫道:“喲,你還敢頂嘴?哪里好看了?到底哪里好看了?失敗!”
講臺上的柯宇偉費盡心思寫完一幅行書,是前兩周開始臨摹黃庭堅的字帖《送劉季展詩貼》,倒也有幾分神韻。自覺出神入化,可以比肩北宋四大家了,洋洋得意抬頭張望,卻見眼前空無一人,觀眾們全跑宋保軍邊上去了。
“最要緊的是,人家原詩中瘋瘋癲癲的意味,看破塵世的孤傲,在你的書法里一點沒體現出來。我看到的是什么?郁結、悲苦,好像是一個失戀的家伙在發泄情緒,簡直無藥可救,失敗透頂!”
失敗透頂!
艾朗洲如遭雷殛,呆立原處怔怔的做聲不得。
同學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幾個前頭還在夸他寫得好的男生馬上轉換口風,說其徒有虛名,不過如此。連艾朗洲的幾個腦殘女粉絲也都閉住嘴巴,不再出聲。
他突然一躍而起,三下兩下把《桃花庵歌詩貼》扯了下來,不欲再讓別人看到自己失敗的作品。
“你說別人失敗,那你又寫得有多好?”柯宇偉突然擠進人群喊道:“有本事你寫一幅好書讓我們心服口服啊!”
幾個腦殘女粉絲如夢初醒,通通叫道:“是啊是啊,你有本事就寫啊,光會評論別人算什么?那我們去餐館吃到一碗不合口味的飯菜,也可以殺了廚子嗎?動動嘴皮子誰不行?”
上個禮拜的書法課,宋保軍被裘老師叫到臺上當眾示范,寫了一幅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筆跡糟糕得一塌糊涂。眾人到現在仍是印象深刻,因此那幾個女的叫得尤其有恃無恐:“你的字那么爛,也好意思評論別人?那你寫啊!你寫出來我們就服你。”
書法藝術是一個長期練習積累的過程,包括深厚的書法基礎以及大量的人生感悟,沒有人可以短時間內速成。就像一個音樂初學者,今天剛開始學簡譜,過兩天就能拉出感人肺腑的《二泉映月》,除了天才,誰也無法保證。
明知道宋保軍根本不可能是億萬中挑一的天才,柯宇偉和腦殘女粉絲們叫得格外起勁:“你寫啊!別光說不練,成天就知道夸夸其談!”
他們這么一吵鬧,居然也激起周圍中立觀眾的看熱鬧心理,只當做一樁特別好玩的事情。當下人人不嫌事大,紛紛跟著嬉笑:“快寫吧,評論家。”
“就是嘛,寫出來讓大家看看宋大師的筆跡觀瞻一二,學習學習。”
“宋專家,你說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不親自展示一番,怎能叫人服氣?”
這時何建民已向旁邊學生問出宋保軍書法極爛的事實真相,有心要讓這小子出丑,站出來義正詞嚴的說道:“宋保軍,你搞什么名堂?叫你寫就寫,別磨磨蹭蹭的浪費大家時間!”
宋保軍哪敢答應?硬著頭皮道:“我去餐廳吃飯,菜做得不好我訓廚子一頓,也用不著自己親手下廚來證明吧?”
何建民指著他鼻子大聲喝道:“你分明就是喧嘩課堂,滋擾生事!”
謝綺露越發得意,笑道:“宋保軍,你若是寫得出比艾朗洲更好的書法作品,我認你做叔叔。”
宋保軍沒好氣道:“你本來就是我侄女。”
何建民終于使出殺手锏,說:“我們就請竹老評評,如果你寫的確實比艾朗洲同學好,我保證這個學期幫你申請獎學金。”最后一句話卻是聲色俱厲的說出來:“如果你寫不出,這個學期門門學科算掛科!”
宋保軍脖子一梗,就說道:“難道老子怕你不成?”當著系主任的面自稱老子,全茶州大學也就是他有這個膽子。
“那就寫!”何建民喝道。
整個爭吵的過程,毛竹峰始終笑瞇瞇的旁觀,并不發一言。
柯宇偉費去九牛二虎之力寫的《送劉季展詩貼》,還沒別人看過一眼,便被何主任粗暴的扔過一邊,重新鋪開一張空白宣紙。柯宇偉簡直欲哭無淚。
同學們紛紛讓開一條道路,人人均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歡喜色彩。
當此之際,宋保軍已經沒有任何退路。索性光棍到底,臉上淡淡的笑容,優雅而從容,輕輕一抬手一擺腿,大師風范盡顯無疑,下巴一揚,直呼主任的名字:“建民啊,還不去給老子磨墨?”
何建民氣得不輕,只當做沒聽見。討厭,這學生太討厭了!
那個被點名展現書法的侍墨女生楊海藍一直沒來得及表現,已被眾人徹底無視。她也不生氣,拿起墨塊準備研磨。
一只纖纖玉手接過楊海藍手里的東西,笑道:“還是讓我來吧。”正是葉凈淳,高挑的身影在人堆里永遠無比出眾,猶如高貴的天鵝,拿著墨塊輕笑道:“我幫你磨墨,你好好寫哦。”
柳細月怒道:“女壯漢,不要在這里礙手礙腳!”
葉凈淳白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倒了一些清水在硯臺上,細致的研磨起來。
艾朗洲呼哧呼哧喘氣,雙目通紅,但又舍不得離開,用復雜的眼神看著葉凈淳的絕美臉蛋,目光中滿滿都是愛慕,渾然忘了周遭環境。
冷不防一股力道自肩頭傳來,韓版帥哥向左邊趔趄跌開,哎呀了一聲,險險站穩。回頭一看,原來是宋保軍將他推開一邊,瀟灑的站在了講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