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上一世,所謂鍵盤內閣這種人,也不是沒見過,彼此沒交集,談不到交情,但是對這種人,還是有個觀感的。他們可能在下面時,看到過有哪里存在不足,說什么地方有問題,有一定能力。可是要讓他們解決問題,則是強人所難。
一件事是對是錯,并不能只看道理,或者說,在實際的工作推行中,道理無關緊要。金國如今確實弊政叢生,但大多陋規,已經成為定制,牽扯的利益關系復雜,上至督撫疆臣,下至衙門吏員,都從中分利,且視為理所當然。
除此以外,尚有所謂的祖宗成憲,古理古法等等制度,如同一個巨大且堅固的枷鎖,其既是對大金國的束縛,卻也是對整個金國體系的維護保證。要想動這個枷鎖,必須要先找到破局的點,再有能員徐徐橇動,以漫長的時間,一點點更改。
這里面既涉及到利益的重新分配,也涉及到權力格局的變化。要付出一部分利益,換取一些人的支持,一部分法要變,但一部分法必須要保留,非是老手不能完成。可是現在不管是翁放天還是康祖詒,卻都缺乏這方面的能力。
“我聽袁慰亭說過,宮里面喝香檳,都是事先用針把軟木塞扎破了,這樣的香檳氣早跑光了,沒有味道。可是也因為跑光了氣,保¤長¤風¤文¤學,w○ww.cfw≠x.ne♀t證沒有泡沫,確保不會讓泡沫濺到貴人身上,也不會軟木塞飛出去傷人。酒沒有味道,總好過太監沒有腦袋,所以太監們就把香檳這樣拾掇。宮里如此,宮外也如此,皇帝只想做事,不管做事的人,能做成事才奇怪。”
“更重要的一點,是他用的這些人眼里只知有子,不知有母,口口聲聲,都是如何支持皇帝,卻聽不到他們提太后兩字。這想法對錯先放到一邊,可是卻絕對不適合今天的朝局,只怕將來,離間母子的罪名,是逃不開的。像今天酒席上那王小航,當著皮硝李的面,就大談變法,就說大金難以維持,分明是沒把佛爺放眼里,這樣的態度,又如何能做的了事?”
聽他說的頭頭是道,完顏毓卿的臉色也變得鄭重起來“京城里保國會很時髦,背后又是張樵野在做靠山,不少人都去攀附。我要不是聽你的,怕是也要去湊熱鬧,像你這么說,若是真去列了名的,難免得咎于太后。我要是列了名字,怕是就要牽扯阿瑪了。”
原本完顏毓卿是個極有定見的女子,否則也很難在京城闖出金十公子這么個大名,就更不用說與洋人結交,在租界里混的如魚得水。以她的性格,像保國會這種熱鬧,她肯定要去湊。可是她如今既以跟了趙冠侯,對于丈夫的話,也不可能不聽,也就只好不去參與,連帶著出手很多玩件,在京城紈绔里,風頭漸弱,不少人就漸漸看不上她。
于這事,她口內不說,心里自然不舒服,可是今天聽趙冠侯一說,反倒是因禍得福。她出身巨室,于這等問題極為敏感,如今知道不會牽扯到父兄,倒是輕松不少。
趙冠侯笑著搖搖頭“那倒也不會。保國會既然是個很時髦的東西,就如同當初的照相館、小火車一樣,好奇的人多,真要是入一股玩玩也沒什么了不起。就像京里聽戲,你捧譚叫天,我捧汪大頭,難道說誰捧錯了?更說不到有沒有禍患。太后不是個糊涂人,自然也知道下面的實情,若是不想讓人玩啊,早就有話出來了,法不責眾,加入不加入都沒關系。不過不和他們攙和,總歸是個好事情,那些攙和的人,早晚會后悔。至少那些銀子,就打水漂了。那位張陰恒,我怕他倒是真的要惹禍上身。”
“張陰恒獲咎于太后,總歸是不會有好下場,這個天下,我看還是太后的,這幫人翻不過來。剛才皮硝李說讓你給慈圣備禮物,八成是要宣召,你這假辮子要是露了餡,可怎么是好?都怪我,好生生的跟你說什么剪辮子,你也是,給個棒槌就認真,這下可不好辦了。”
趙冠侯攬著她的肩膀,在她臉上香了一口“這也叫事?殷大人那假辮子戴了多少年了,你當老太后看不出來?看破不說破,只當沒看見。那老太太精明著,什么時候明白,什么時候該糊涂,她比誰都清楚。只要我能為她辦差事,這點事不叫個事。”
兩人邊說邊行,已經到了下處,毓卿臉微微泛紅“我現在住額娘那,夜不歸宿,額娘就要問東問西很煩人的。再說,就怕你這有客來,我不進去了……”
兩人這番久別,正是柴火相逢之時,加上十格格這身洋裝還是第一遭穿,更加惹火。可是她說的也有道理,趙冠侯只在她耳邊小聲道:“等送走了那個什么親王,我再去找你。得空,我還要去拜拜丈母娘。”
“等你送走了親王,我去津門找你……”毓卿與他親近了一陣,整了整衣服送他下了馬車,兩人依依不舍的分別。趙冠侯剛剛到了府門外,卻見那府這里的老管家走過來,給自己施了個禮“大爺,您回來了。有一位客人前來拜見,一直在門房候著,小的還直怕您不回來,不好安頓。”
“我的客?有拜貼么?”趙冠侯心內生疑,按說自己在這沒什么朋友,若是有客,也該是自己接待完了親王以后,才會有人來攀交情,難不成京城里流行燒冷灶燒到這個地步?
他心里疑惑著接過拜貼,等看到上面的名字,卻是露出一絲尷尬的笑意,問道:“人在哪呢?”
門房里,一個身穿西裝,頭上壓著禮帽,仿佛是個洋行買辦的人,架起二郎腿坐在木椅上。一邊看著手上八大件金殼懷表,一邊無聊的嗑著瓜子,將瓜子皮吐的到處都是。
趙冠侯走進來端詳幾眼,咳嗽一聲“賽二爺,您這不在津門享福,怎么跑到京城來了。大駕光臨,怎么不提前說一聲啊,你說說,把您扔在這門房里多不好意思。”
那人聞言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轉過身來,朝趙冠侯一笑“兄弟,你到了哪,都別想把你家賽二爺給扔下。我這聽說你進京辦差事,就怕你身邊沒個得力的使喚人,這不,特意進京了?誰知道你這倒好,到了哪都有人陪著,讓我在這干等半天,這眼看天都要黑了,我這可什么都沒吃呢。趕緊的,給我要個聚賢堂的炸響鈴,再去要個同和堂的天梯鴨掌,我這可餓的不輕”
來人雖然穿了男裝,但一眼還是能認出來,正是最近在津門混的風生水起,號稱賽二爺的那位賽金花。她一口北方話已經說的很地道,當初的南方口音,只是用做修飾,更增幾分媚意。
那府的管家看的出,這個女扮男裝的,舉止間也有點風臣氣,但是和趙冠侯什么身份自己猜不出,也不敢多問,只要打發人去備車叫菜。趙冠侯則做了個請的姿勢,賽金花卻毫不見外的挎住他的胳膊,一路奔了內宅。
“好啊,小弟,你這到了哪,都有好女人陪著。那個洋寡婦我不提,京里怎么還有個亨斯美等著?要不要我跟寒芝說一聲,讓她做好準備,給人騰地方?”
“我的賽二姐,您就快饒命吧,這事我都沒敢說,您要說了準砸鍋。貧賤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不管外面怎么著,寒芝的正室,是不能動的。可是這幾個女人,沒一個省油的燈,我這也很難。”
賽金花聽他這么說,才噗嗤一笑,毫不見外的從包袱里拿出一套旗袍,走到里屋換衣服,邊換邊道:“你這還算是有點人心,就沖你有情有意這個勁,姐就愛跟著你跑。你也是,進京還不帶幾個人,就像那個鳳喜,模樣也是不錯的,身上還有點武藝,帶在身邊,既可當個下人給你干活,晚上又能暖被,多好?現在住在這,下人都是外人的,怎么用著都不得力。姐姐我就吃點虧,這幾天給你當個門子,幫你應酬下客人,免得他們給你耽誤事。”
趙冠侯這時才得出空問道:“二姐,您這不在津門,怎么又跑來京城了?難不成,是想換碼頭,到京城來闖?”
賽金花此時換好了一件嶄新的粉色旗袍,手中拿了支老刀牌香煙,坐在趙冠侯身邊,吐了個煙圈。“你說對了,我就是想要換碼頭了。在津門,我已經賺了不少錢,要是常在那混下去,倒也是個不錯的下處。可是我這人啊,就是一個毛病,心大。總想要混個名頭出來,要想出名,就得進京。這次亨利親王來,就是個機會,我要是能和親王見一面,合張影,還怕不能揚名立萬?將來進京開碼頭,還叫事么?”
如今已經不同往日,賽金花在津門的下處,車馬盈門,津門縣都要給她面子,想要見她,要事先預約,排上很久的隊。賽二爺的名號,也越叫越響,連趙冠侯見她,也叫一聲二姐。她現在的理想,已經不是困居于津門一地,而是想要進京發展,魚躍龍門。
趙冠侯對她這種想法,并不是很支持,主要是她的人脈現在都在津門,到了京里,又得重頭做起。是好是壞,就難說的很了。可她卻極有自信 “沒關系啊,我也不是急著現在,但是名聲總要打出去。再說,這次我只要和亨利親王對上話,就一定能有機會成名。那個巴森斯,他和亨利的媳婦沾親,我這還有他的信,只要有機會遞上去,就一定行。”
說到這一層,她就又得感謝趙冠侯了“要是當初只是開碼頭,迎來送往,也不過是賺點小錢,哪比的上現在,我替人談成一筆生意,只拿一分的回扣,就夠我吃幾年的。現在我已經不發愁錢了,就只想著揚名,這回你還得幫我。”
賽金花說到這里,將頭向趙冠侯肩上一靠“你這次只要有機會把我引見進去,姐不會讓你白忙的,想要什么,我都給……”
趙冠侯在她胸前一掏“你先別說什么都給了,我先問問吧,你能幫我備點東西?我現在是有這么個事……”
第二天中午時分,一名仁壽宮的蘇拉找到門上,賽金花此時已經換了一身長袍馬褂,在門上擔著門子的差事。將這名蘇拉引到內宅,又替趙冠侯送了十兩銀子過去,就讓這蘇拉高興的喜笑顏開,連忙著道謝 “趙大人真夠朋友,手面也闊,怪不得干爹說,誰跑您的府,誰準是有福的。小的瑞錦,乃是李總管的干兒子,替他老人家傳話,今個太后問起您來了,讓您進園子覲見。”
頂戴花翎黃馬褂,都是帶好的,穿戴好之后,跟著蘇拉上車,那蘇拉手里有牌子,因此很容易進了門,又他領著,先到茶水房那邊。蘇拉地位低下,往常得賞四兩八兩,就是常例。賽金花的十兩銀子,著實打動了他,態度也就極好。
“趙大人,這頤和園可是好地方,前后不知道多少銀子花進去,純粹是拿雪花銀堆起來的園子。您要是想看,改日奴才帶著您仔細逛一逛,只要您換一身衣裳,遠遠的看著,就不會有事,不至于沖了誰。老佛爺這個點啊,正在飯后遛彎,您就在茶水房等一會,等她老遛彎回來,準是第一個叫您的起。”
“我這外官,也有資格叫起?”
“瞧您這話說的,外官怎么了?這次那個洋人親王來,還不都指望您給維持著,誰敢小瞧?您餓不餓?餓的話,我給您拿份點心去。”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一個年輕太監撩起簾子看了看,板起臉問道:“趙冠侯在這?”
“不錯,下官趙冠侯。可是老佛爺叫起?”
“不是老佛爺,是萬歲。”那名太監一臉冷漠“萬歲派人找你沒找著,后來聽說你進了園子,又是上下一通找,差點把腿累斷,才把你給尋著。老佛爺飯后遛彎得一會呢,萬歲現在急的很,跟我到玉瀾堂,別讓萬歲等急了。”
那名蘇拉只是個仆役,在小太監面前就提不起來了,就連分說幾句,卻也不敢。趙冠侯卻只施了個禮,又將一張十兩的銀票遞過去“好兄弟,麻煩幫個忙,幫我遮掩遮掩如何?太后一會遛彎回來,就該叫我的起,若是找不見人,下官可是吃罪不起。”
那名小太監卻不接銀票,腦袋搖的像撥浪鼓“那可不成。萬歲叫你的起叫的急,誰敢遮掩?再說,我方才看到了繆清客來了,老佛爺必是要和她做畫,那一做少說是一個時辰,得等到什么時候?少廢話,趕緊跟我走著。”
趙冠侯見這小太監發急,他的臉也撂了下來,銀票重新收了回去,大馬金刀的坐下,卻是擺出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不肯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