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小太監不曾想,這人居然這么大膽子,自己都已經說了天子叫他的起,他反倒不動了。勃然變色“怎么著?你還敢抗旨?”
趙冠侯的臉色也冷了下來“下官不敢抗旨,是以才不能動。老佛爺叫下官的起,未得太后明詔,我哪也不能去,也不敢去。”
“你……你簡直是目無君上!”這名小太監,并不像李連英那等人,見慣風雨,閱歷豐富,不拘見識還是修養,都還欠缺的很。抬出天子的名頭,居然趙冠侯反倒更為嚴厲的拒絕,一來是面子上下不來,二來就是覺得自己回去無法交代,嗓門頓時高了起來。
“區區一個外官,也敢抗旨?我看,你是不要腦袋了!”
趙冠侯對他的吶喊,似乎沒聽到,眼觀鼻鼻觀口,如同老佛入定,一語不答。這名小太監急道:“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啊。萬歲叫的起,你敢不去,可別說我喊人拿你了!”
“誰啊,在這雞貓子喊叫的?這是什么地方,也能如此的放肆?這規矩,都學到哪去了。”一個冷厲的聲音,從背后響起,這名小太監忙回過頭來,一頂暗紅頂子,先出現在眼前,隨即就看到了李連英那張老臉。
雖然太后已經歸政,可是李連英在皇宮內,依舊是個傳奇般的人物︽長︽風︽文︽學,w♂ww.cfw◇x.ne≤t,畢竟只有他,才突破了大金祖宗成法,以太監而蒙兩品頂戴,再無他人。即使在頤和園內,權柄最盛者,也非其莫屬。雙腿一軟,連忙跪在地上“大總管吉祥。小的是……”
“我認識你,你不是玉瀾堂的李有么?怎么著,現在是抖起來了,連二品大員,也說拿就拿了。別說我不照顧你,人家是要辦洋務的,把他拿了,你去跟那個普魯士親王面前回話啊?不知死活的東西!”
李連英在這小太監面前,可沒有在趙冠侯面前的好臉,面上如罩寒霜,目光如同刀鋒般冷厲。“老佛爺叫趙大人的起,怎么著,你想給攔了啊?要是您李爺的事忙,那就先緊著您辦,我回去跟老佛爺稟一聲,就說李有,讓老佛爺等著!”
“大總管……可是這萬歲的起……”
李連英搖搖頭“沒用的奴才,你這差事是怎么當的?回去說一聲,就說人已經去見老佛爺了不就是了?我知道,你是龐得祿的徒弟,可是在宮里辦事,別管誰徒弟,你得先顧著自己的腦袋!”、
趙冠侯此時從房內走出,懷里抱著好幾個禮匣,“大總管,下官給老佛爺帶了些特產,不值什么錢,就是份孝心……”
李連英點點頭,對身后跟隨的太監吩咐道:“接過來,這是人家的一份孝心,可得精細著點,別碰壞嘍。”
慈喜太后召見趙冠侯的地方,乃是仁壽宮,這是她在頤和園的寢處,房間里掛了一道珠簾隔絕內外,而李連英則將一方跪墊放在簾前。
跪墊按說只提供給軍機以及尚書,到了侍郎,就只能生跪,而無墊。而且跪墊放在哪里,也大有講究。
若是太監有意使壞,將跪墊放在門首,大臣離的遠,太后問什么自己聽不清,答什么,里面的人也聽不到。聲音大了,又有咆哮慢上之嫌,對答總不得體,久之必為上所惡。以趙冠侯的身份官職,本是沒資格使用跪墊,但是李連英對他刻意優待,又把位置放的離珠簾極近,顯然是有意的回護。
慈喜太后在簾后卻笑了一聲“別廢那勁了,我如今已經歸政了,就是個無職無權的老太太,有個小年輕的看看我,這是個人心。有這份心意,我也就高興了,那些老禮,就不要講了。給他搬把椅子,讓他坐著回話。”
御前設座,這是督撫疆臣才有的待遇,趙冠侯本待推辭,李連英卻已經讓人把椅子搬了來“老佛爺怎么說,你就怎么聽,沒錯。”
珠簾后,慈喜先是問了幾時進京,住處乃至津門天氣等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就如同居家中,老輩與小輩閑談一樣。隨后問道:“聽說你還給我帶了禮物?兩盒楊村糕干,一個紅寶石的帽花,還有個紅瑪瑙的戒指,合著你是上我這走親戚來了?難道不知道,宮外的食物,不能隨便送到宮里么?”
趙冠侯連忙離了座位跪倒“臣有罪!臣出身寒微,不懂得禮數,只想著既進了京,就該備一份孝心,卻不知送什么才好。津門的炸糕、包子都放不住,火車上帶來,怕是難免變質,只有這糕干能存,所以就買了兩盒。若是做的有不當之處,請慈圣見諒。”
這些東西,便是昨天晚上賽金花的功勞,她在京里也有些關系,連夜籌措,居然真把兩盒糕干以及這兩樣首飾連夜送了過來。這幾樣東西價值有限,于慈喜眼中算不得什么貴重物事。
可是,趙冠侯本身就不是大員顯官,上任時間也短,若是出手送出重禮發,反倒要惹來太后疑心。這些惠而不費的禮物,則是真正的心意。讓慈喜覺得這人確實實在,沒有心機。像是這糕干,是鄉下走親戚時送的東西,卻讓慈喜覺得趙冠侯視自己如尊長心里倒是頗為滿意。
李連英的指點,在里面也起了很大作用,慈喜一生的心病,就是她不是正宮皇后。女真人此時的風俗,已與漢人無異,正室穿紅,妾媵著綠。她為著自己一生不曾為正的心病,就對紅色格外喜歡,善辦洋務,屢得太后賞識的張陰恒,便是因為一塊祖母綠失寵于太后,簾眷不在。趙冠侯送的兩件禮物雖然所值有限,但卻都是紅色,讓慈喜心內大為滿意。
“得了,坐下說話,我也沒怪你。津門的官不少,想著買兩盒楊村糕干當禮物的,你算第一個。宮里不吃外食,素筠你把它拿走嘗嘗,告訴我什么味的。”
原來在珠簾后,另有一人,正是慈喜身邊極得寵的清客繆素筠。那女人謝了恩,慈喜又道:“瓜子不飽是個人心,你心里眼里,還有我這么個老太太,這很好,我也很高興。可聽說,方才在茶水房那,你和萬歲身邊的人打起來,這可不好。做武將的火氣大,但是也要分個地方,分個場合,跟萬歲身邊的人,怎么也敢放肆?”
“臣有罪!”趙冠侯摘了頂子,在地上磕了個頭,李連英則在旁分說道:“李有那個混帳,差事是越當越回去。明知道老佛爺叫了趙冠侯的起,卻要他先去見萬歲,讓老佛爺在這里等,這是哪門子道理?”
“李有?新提拔上來的吧?以前沒聽過這個名字,小奴才,還是欠點管教,要好好拾掇一番,才能大用。這人啊,不管宮里宮外,全都一樣,乍穿新鞋高抬腳,以往是個小角色,一下子發跡了,都覺得自己威風了,是個人物了,不把人看在眼里了。若是還在過去的位置上,借他個膽子也是不敢的。現在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又怎么會把別人放在眼里。趙冠侯,你是怎么想的,怎么萬歲叫你的起,你還敢不去么?”
“臣沒有那么大的膽,但是,太后既然叫了臣的起,臣就得先到太后這里來。慢說是宮中,就是家里也是一樣,母子二人,自然是母重于子,當兒子的,總要事事讓著母親,否則,又叫個什么家了?”
他這話說的恰好撓到慈喜的癢處,珠簾后的慈喜,輕輕拍了拍座椅扶手,幾乎將一個好字脫口而出。她本是個極重威權之人,只是年高神倦,精力日衰,再總攬大權已是力不從心,不得已徹底歸政。
可是她放權之后,最擔心的就是昔日維自己馬首是瞻的大臣,是否會改弦更張,從此只知有子,而不知有母。
尤其京里新近出的保國會,言辭激烈,主張也很激進,立場上,更是徹底的支持天子,而無視皇太后。一旦他們養成羽翼,則自己在朝廷中的影響將逐步被排除,最終消失于無。若是歸政之前,這等人鬧一鬧,她也不當一回事,反倒可以用做彼此平衡的工具,歸政之后,反倒是得失之心日重,真的有些在意起下面人的態度了。
今天趙冠侯與天子身邊的人沖突,原本是極大的不該,武將跋扈,便應剪除,否則早晚必為大患。可是聽到他這句分說,卻是重母而輕子,非是目無君上,而是依舊忠于太后,卻讓慈喜心里疑慮盡去,喜不自勝。
“你這個人啊,兩個字:糊涂!宮里的奴才,也知道跟紅頂白,現在是萬歲當政,你怎么就不懂呢?你這頂暗紅頂子,是能戴下去,還是乖乖換回涅藍的,不都是在萬歲一句話的事么?為了我個老婆子,讓萬歲生氣,你就不怕,讓你的涅藍都戴不成,再改回白頂?”
“回老佛爺的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無話可說。但是臣的前程,是佛爺賞賜,這一點,臣從來沒忘過。”
“這話說的……不錯。咱們大金的人若都像你這么講良心,江山就有指望了。你坐好,我這有話問你。連英,別讓他在那干說,給他預備碗水。”
茶水是現成的,趙冠侯謝了恩,就聽慈喜在里面問道:“聽說,你懂洋務,會說洋話,還會跳洋人的舞,跟洋人敘禮。這都是極好的事,咱們金國吃虧,很多時候,就是吃虧在對洋人不了解上。連人家是喜是怒都不清楚,還辦個什么洋務。章少荃、張樵野、這都是老于洋務之人,對洋人的事,很是明白。只是這事,你卻不能輕忽,不要想著有許多大臣品級比你高,擋在你前面,你只在后面搖旗吶喊等著分功,要是這樣想,我可不會饒你!”
“臣不敢!既奉詔前來,自當盡心竭力,為朝廷效勞。”
“你既然懂洋務,那你跟我說說,洋人這使節,我是見得,還是見不得?”
趙冠侯先是一愣,不知哪來如此一問,但隨后就醒悟過來,這里面怕是有兩宮矛盾在作祟了。太后交了權,卻又想要刷存在感,亨利親王來,多半是要召見,證明自己仍然是帝國的重要人物。可是帝黨那邊,自然是不希望看到她繼續對朝政施加影響,不知道找出什么理由,勸說慈喜不能見外使。
這種勸說,肯定會讓這個迷戀權力的老婦人心中不滿,可是卻又無可奈何,畢竟交了權,就不好為這點事大發雷霆。他想通了這一層,連忙道:“回老佛爺的話,外使前來,您自然是見得的,而且臣斗膽上奏,這人應該見。”
“哦?這話是怎么說?你要知道,從我大金立國以來,可沒有宮眷見洋人使者的成例。”
“老佛爺,事雖然沒有成例,但卻也有道理可尋。家國一理,兒子的朋友到家里做客,做兒子的自當讓客人來拜母親,也總要母親先見了客人,那兩弟兄才好自己談。若是不與母親見面,豈不是讓兒子落一個不孝的名聲?是以臣以為,若是太后不見亨利親王,必會引來普魯士方面的不滿,不是認為咱們輕視他們的親王,就是認為我們的陛下對母親不夠孝敬。不管是哪一個結果,都不是我們所想看到的。”
簾后的慈喜愣了一愣,她身邊那位繆清客看到,這位老婦人的臉上,竟是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自從交權以來,她的閑暇日多,可是臉色始終一團嚴肅,卻是有許久,不曾見她笑的如此璀璨。
只是她臉上雖然帶著笑,語氣反倒是有些個不快“你們啊,就沒一個人體諒我的處境,我年歲大了,精力大不如前,管不了那么多。撤了簾就是不想管事,想著打打牌,聽聽戲,享幾天清福。你們倒好,還是要把這么多的事,加到我的身上,這不是要我老婆子的命?那洋人紅頭發綠眼睛,說話也聽不懂,我本心是不打算給他個面見。”
“可你們這么一說,我要是不見他,洋人還就不高興了。事關邦交,又涉及到皇帝的顏面,這不見還就不成了。凈是給我找事。算了,見就見吧,豁出去這把老骨頭,還得陪那洋鬼子說說話。不過我丑話說前頭,那天你得當通譯,你把老婆子推出來,自己可別想躲清凈,我得給你加點擔子。連英!送他去玉瀾堂見皇帝,再替我傳個話過去,有些小太監不成話,得好好教教規矩,否則的話,這頤和園,就沒法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