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外面,崇禮早已經命人準備了一套嶄新的袍褂靴帽,又燒了一桶熱水供趙冠侯洗澡。雖然只待了一晚上,但是崇禮安排的極是充分。不但有搓澡的工人,連剃頭、修腳的師傅也都雇了來,甚至還預備了兩個煙泡防備著趙冠侯犯癮。
等到洗漱已畢,趙冠侯來到外面,崇禮上下打量幾眼,暗道:果然是個極英俊的后生,也難怪那位十格格屬意。一想到他若是真的被扎了幾刀,十格格肯定跟自己沒完,慶王那里說句話,自己怕是要很吃一番苦頭,心里就更恨極了和管獄。
昨天晚上的打斗中,趙冠侯仗的是夜眼,加上身上有刀,但是身上也吃了幾記拳腳,臉上也有傷。崇禮生怕因此被十格格記恨,將來找個由頭與自己為難,上前連忙拉著他的手 “趙大人,昨晚上的事,實在是老哥把事做差了。我與仲帥是極好的交情,咱們兩下是自己人,只是張樵野那里不好推辭,加上還有位宋都老爺。只好走個過場,瞞上不瞞下,不想,這里面居然出了個小人,差點出了大事。老弟,可千萬不要記恨。”
“崇大人,您言重了,下官天膽,也不敢記恨大人。這監房里兩死三殘,倒是我給您添了麻煩。相打無好手,還望大人多擔待一二。”
“沒○≠長○≠風○≠文○≠學,w■ww.cfw¢x.ne∞t的說,這事我已經料理了,老弟只管放心就是,保證牽連不到你頭上。”
監房里,和管獄已經被關在趙冠侯曾經住的牢房里,唯一的區別,就是他身上實打實的砸好了鐐銬,脖子上戴的是死號用的一百二十斤魚鱗枷,想要動一動都很難。躺在那里無力的哀告著“冤枉……崇大人,冤枉啊……”
章桐出面帶走了趙冠侯,可是并沒讓他和自己走,出了門之后,就指了指他“猢猻,在步軍統領衙門里,就算是真正的潑皮無賴,也要謹小慎微,不敢放肆。你倒好,把混混手段痞子腔,帶到了這,也算是出了名。今后不可再這么放肆了。那輛亨斯美,從天不亮就停在那,老朽要接你走,就得罪了十格格了。她雖然是野格格,可也終究是金枝玉葉,年輕人,記清楚,色字頭上一把刀,自己權衡好得失。還有,不要讓翠玉難過,否則老朽把你塞到這統領監房,就不會讓你這么舒坦了。明天卯時,到賢良寺見我。”
章桐的馬車走了不久,亨斯美果然奔了過來,十格格身上換了男裝,打開車門,讓趙冠侯上來后,就匆忙的端詳著“額駙,你怎么樣?可曾被他們打壞了?……你臉上有傷?好個崇受之,我撕碎了他!”
趙冠侯一把拉住她,將她扯到懷內“好格格,就別冤枉好人了,這回崇受之的夾板氣,也夠他受的,他與我們仲帥有交情,不好讓他太難做。再說,這事我也沒吃虧,只不過損失了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算什么,回頭咱買幾十把。昨晚上我還在想,怎么都是帶,為什么不帶一把洋槍。可是回頭就想明白了,要是帶洋槍,可就不好抵賴。你怎么著,已經想到他們要使這手段?”
趙冠侯自然沒法說自己上一世曾經與監獄打過交道,對這種手段司空見慣,只好笑笑“我是混混出身,對于這等事,知道的最透。也想的是有備無患,不至于吃虧,卻沒想到他們真的敢干。幾個人身手不錯,牢房里地方又窄,我可不是五爺那等俠林人物,如果不是帶著家伙,還真要吃苦頭。這回死傷好幾個,打行那邊會不會找麻煩,要不要雇幾個鏢師,我是不怕,可是還有個賽二姐呢。”
“那老女人,你倒挺關心的。”十格格嘟囔一句,但也知道他和賽金花不是和自己的關系,倒也不會真的吃醋。隨即笑道:
“崇受之已經派人到打行那里傳了話,誰敢再和咱搗亂,這四九城里,就沒了容身之處,哪還敢放肆。我請了會友鏢局的神鉤周亮,他把那護手鉤往咱門上一插,四九城綠林中人,就沒人敢來多看一眼。這回,你可是露了臉,既削了張陰恒的面子,又鬧了步軍統領衙門,說不定那些打行的人看到你,還要叫你聲爺呢。”
等兩人到了住處,果然見門外掛了一對護手鉤,周亮乃是京城俠林中,與王五并駕齊驅的豪杰,有他的信物在,也就沒人敢來滋擾。賽金花早早的在門上候著,見趙冠侯回來,又是讓他邁火盆,又是說要找粽子葉擦身去晦氣。直折騰到中午,兩名兵部的司官過來,帶來了朝廷對此事的處理。
張陰恒年老多病,不堪重負,恩準休養一個月。趙冠侯咆哮衙署,目無上官,降四級留任,仍賞戴二品頂戴。整起沖突,以趙冠侯主動惹事掀桌開始,以他兌掉了張陰恒結束。殺傷數人,亦不過是降四級留任,張陰恒卻被趕出了接待團,從結果上看,實際是趙冠侯或者說是章少荃,大獲全勝。
按大金官場體制,降級是可以用加級的紀錄來抵銷的,留任就更是留出了操作空間。只要接待的事情做的好,或者說,是太后或皇帝認為做的好,開復處分不過指顧間事。
再者趙冠侯這個二品頂戴,本來就是為了應付洋人接待,而臨時加級,由于缺乏足夠的軍功,能不能真除,尚在兩論。現在的降四級留任,就是把他的二品一路降到了原先的四品,實際是不疼不癢,原地踏步。
張陰恒著實病休一個月,就等于是從接待團里退出去,亨利親王連來帶走,也未必用的了一個月,這次的功勞里,他注定是分潤不上。
從這次沖突中受益最大的,實際上是章桐,以他的資歷和聲望,都不是趙冠侯能比,差事做下來,他自然是要得首功,而具體干活的人,則要是趙冠侯去干。他跟張陰恒存著心病,朝廷沒下旨開復官職,他就不到總辦各國事務衙門辦公,只在賢良寺理事。第二天天一亮,趙冠侯就早早的趕過去,于門上遞了手本,隨后就候著接見。
賢良寺在東華門的冰盞胡同,本來是親王府邸,舍宅為寺,天子題名“賢良”。,早已經成為封疆大吏入覲述職的下榻之處或是大人物的行轅公館。門上有門子,跑里跑外的也是管事下人,與府邸無異。
章桐如今與趙冠侯算是較為明確的上下級,就不像在同和堂吃飯時那么隨意,手本遞上去,直到過了辰時,才得召見。卻見章桐身上穿的依舊是官服,頭上雖然沒了三眼花翎,但依舊有著大紅頂子。
“普魯士公使海靖那里,我已經與他談妥,亨利親王同意以立見之禮,面見老佛爺。”見禮以畢,章桐第一句話,就把這個消息丟出來,顯然是在警告趙冠侯,不可自傲。大金辦洋務多年,自有人才,不至于離了他就處處不靈,自己出馬,已經解決了這個難題。
他本來就不是什么氣量寬宏之人,與張陰恒的宿怨,就能讓他背地拆臺,恨不得除而后快,袁慰亭當初投奔他的門墻,后又背章就翁,章桐心里自然也沒好看法。他的心思,還是在于把趙冠侯培養起來,以為羽翼,以趙冠侯在新軍中掌兵,借以牽制袁慰亭。但是又擔心此人一如當日之袁,一得志,便思離己而去,必要加以鉗制。
所以,在此時小露一手本領,也是讓趙冠侯明白,姜還是老的辣。哪怕是使館區,自己的名號搬出來,照樣可以解決問題。使其對自己生畏懼之心,也好進行收服。
“事實上,張陰恒如果有時間的話,也一樣能解決此事。但是不同的人做一件事,所花費的時間工本,自然也就不同。他還是差了些火候,沒搞明白洋人的用意,也就多花費了些時間。老夫考教考教你,這一事,他?”
趙冠侯心知,章桐這考教,其實也是對自己的指點,倒也不隱瞞,略一思忖“中堂,下官想來,樵野公只想著跟洋人講道理,卻沒想過要問洋人要什么。辦洋務,不講道理自然是不成,只講道理就更辦不成。洋人要什么,我們又能給什么,把這些說明白,禮儀之事,反倒是小道。只看著一個禮,看不到利,就成了翁放天那等人,做學問還可以,辦洋務就用不上。而樵野公,應該不會不懂得言利,可是又被翁放天捆住了手腳,不敢與洋人言利。”
章桐贊許的點點頭“好!若是你早生幾十年,事務衙門里,就沒他張陰恒的位置。這番話,說的卻正是這次的事情。普魯士人此次前來拜訪,所為者,山東民教相仇,巡撫多有偏袒,以至于號令難行,鐵路時被破壞。只要談這些問題,拜見的事,就好商量。張陰恒么,一來是擔心言路上對他不利,二來是有私心。”
他冷笑著,從袖中取出一張傳單“這是保國會那干人,在街上散發時,我手下人收到的。他們在鼓動與普人爭奪路權,以贖買方式,將山東鐵路的權力收歸朝廷。擔心鐵路既為普人所有,則礦產亦難保全。張陰恒是這幫保國黨的大金主,他又怎么會去替洋人爭鐵路的權益?所以這一個立見,就卡的他無可奈何。”
普魯士人已經以武力強行占領膠州灣,在此之前,就已經在山東修筑了鐵路線,此時在原有基礎上連通,并不太困難。但是朝廷雖然承認了膠州租借,但是民間卻不肯認同。民教相仇、民洋相仇,導致襲擊路工、探礦隊的事時有發生,鐵路線也經常被破壞,工程進展異常緩慢。普魯士人的兵力固強,面對龐大的百姓仇恨,也頗有力不從心之感。
再者山東保教權在普魯士手里,現在山東拳民與教會沖突日重,殺教士、教民,燒教堂之事屢有發生。
山東本就有響馬,河南又有流竄過境的趟將,加上拳民,他們聯合起來,或是襲擊火車,或是攻打教堂,已經形成對普魯士的嚴重威脅。而山東巡撫李秉衡被逐,毓賢接任之后,對于土匪的處罰固然手段狠烈,可是對于拳民的懲辦,卻并不怎么得力。
章桐道:“聽說拳民里,有一個首領叫趙老祝,另有個頭領叫閻書勤,還有朱紅登等人,皆是八卦教的余孽。當年八卦教謀叛,朝廷已經下過嚴旨取締,現于山東死灰復燃,越演越烈,毓賢不但不能嚴加剿滅,反倒是與之多有往來。聽說連他的標營里,也有人開始練拳行法,看來不派一二良將,是不能勘平此亂。若是使之養成氣力,必為國朝大患。只一個普魯士,還好招架,若是列國皆以為我大金與之為仇,則禍在眼前。”
趙冠侯見他看向自己,連忙笑道:“中堂,下官只是個管帶,一營兵,可是濟不得什么事。”
“你一營兵,自然濟不得事。若是新建陸軍入山東,你看有幾成勝算?”
趙冠侯不知他這么問是什么意思,難道還要把袁慰亭的印把子奪了給自己?即使他這次外交有功,也不可能有這么大的權柄,只好據實回奏“若是新建陸軍皆入山東,平滅這些人,不費吹灰之力。”
“有你這句話就好。這幫人照這么鬧騰下去,早晚要出大亂子,我不怕有亂民造反,只怕無良將帶兵。只要有一支軍馬有把握平亂,則天下還有可為。”
章桐說到這里,又嘆了口氣“咱們大金,國窮民敝,就如一間老屋,已經被蛀蟲蛀得千瘡百孔,風大雨急,便會倒塌。我所能做的,就是將它裱糊起來,讓人從外面看起來,仿佛像一座新房,這樣,對房里的主人,依舊會還有幾分敬意。可房子的主人必須明白,這是間老屋。要想住的安穩,就得想辦法去賺錢翻修,否則風雨一來,依舊抵擋不住。若是自己也拿這裱起來的房子當成新房,便沒了指望。”
趙冠侯接口道:“可是這老屋陳舊,木料多已腐爛,要想修補,就得請高手名匠,小心修補。缺瓦補瓦,梁朽換梁,萬事求個穩。若是急切的就要三五日完工,我只怕房子頃刻間就會坍塌,就連裱糊起來的部分,也留不住。所以,咱們做臣子的,想的該是裱糊,而不能是拆房。”
章桐贊許的點點頭“你說的,正是我的心思,我沒有看錯人。你放心,只要跟著老朽好好的裱糊好這所房子,你的好處,一樣也少不了。再說,大家都在這房子里,如果房塌了,我們都沒好處,切不可去做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