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因為要和洋子辦喜事,不好住在慶王府,現在住的地方,乃是與瓦德西交易中,購買的一處房產。這里之前屬于一位戶部的堂官,后來被普魯士人占了,現在則騰了出來。在倉庫里,堆滿了自瓦德西處購買來的古董字畫,而在仆人房以及內宅的廂房里,住的是那些從軍紀營被釋放以后,反倒無處容身的軍紀。
她們出身各不相同,有的出自寒門,有的出自名門世家,有的本身就是煙花中人,現在她們已經沒有了任何區別,與這些古董字畫一樣,都是交易品。趙冠侯剛一開始收購古董時,只有瓦德西脫手,后來,其他各國的軍官士兵,也都參與進來。
京城里向來不缺聰明人,想揀這個漏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但是真正有門路和財力做這件事的并不算太多。趙冠侯有賽金花的門路,又和青木公館打的火熱,即使是承振,在這生意上都斗不過他。
洋人對于古董懂的不多,只有扶桑人對這些東西有興趣,所以趙冠侯往往可以用很低的價格,拿到很不錯的東西。至于這些軍紀,她們的價值遠不如古董字畫,那些看管軍紀營的士兵,都有可能弄出一兩個賣掉,為自己換一份外快。
多日的折磨,不但嚴重損害了這些女人的身體健康,也嚴重影響了她們的精神。她們的目光變的呆滯,如同行尸走肉,沒有什么情感。見到人會害怕,尤其見到男人,就會下意識的蜷縮成一團,或是機械的攤開四肢,等著男人撲上來。
在第一批人被安置在這里之后,陸續有二十幾個人選擇自殺。對于剩下的人,只能嚴防死守,外加心理治療。趙冠侯幾乎是每次回來,都要安撫一些人的情緒,盡量給她們希望,支撐她們活下去。
看到他從外面回來,翠玉將一碗熬好的臘八粥端過去“喝一碗吧,時間還早,都沒吃飯呢,我去給你煮點餃子吧。”
“那就不必了,我喝粥就好。你餓不餓?”他摸著楊翠玉的臉,關切地問道。翠玉微笑著搖搖頭“我不餓,你……真的要去?”
趙冠侯笑著在她鼻子上一刮“調皮。你知道,我沒的選的,早就已經決定了要這么做,放心吧,我做這事是熟手,不會有問題。”
他又看看外頭“那些女人都喝過粥了吧?過了今天晚上,她們的仇,就會報一部分。至于剩下的部分,將來慢慢討還。這個天下,還是有公道兩個字的,他們犯下了罪,早晚都會付出代價。”
說到此,趙冠侯忽然咳嗽一聲,叫板唱起了徐策跑城“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取出了米尼步槍,鎮定的裝彈,舉槍,瞄準。簡森與毓卿在兩旁看著,毓卿很有些不放心“這幾個東洋人位高權重,稍有不慎,身家性命都保不住。有這么多雇傭兵,為什么非要你自己去。”
“因為雇傭兵不成啊,除了瑞恩斯坦,我無法信任其他雇傭兵,萬一走漏風聲,就作法自斃了。放心,我自有分寸,縱然不一定得手,至少可以自保。”
房間里除了趙冠侯自己的女人,還有一名身材瘦弱的女子,她如同雕塑似的一言不發,仿佛并不存在。直到此時,她忽然抬起頭道:“趙大人,我可以去么?”
這個女人是一位工部小司官的夫人,剛做官不久,京債都沒有還清,也沒有盤費跑。洋兵進城時,兩人緊鎖著門,希望等風頭過去再說,不想門還是被砸開了。洋兵刺死了丈夫,污辱了妻子,原本這個女人認為這就是噩夢的結束,卻不知道,那只是剛剛的開始。
幾個洋兵心滿意足之后,并沒有放過她,而是將她抓到了軍紀營。從那天開始,她身上被烙上了烙印,每天要應付不知道多少身上散發著臭味的鐵勒士兵。她姿色不算出眾,沒被軍官看中,只能應付那些最為粗野的基層士兵,她甚至無法記清,到底有多少個男人占領過自己。被釋放賣出的原因,是得了極嚴重的病,即使是那些灰色牲口,也不敢再接觸她。
雖然毓卿為她買了藥,控制住了病情,但是她依然知道,自己已經完了。即使身體可以康復,她的心也已經腐爛,沒有了救治的價值。目光里已經沒有了哀傷,只有冷漠,對于生死或是其他一切都看淡的冷漠 “大人,我已經毀了,就算能治好病,也沒有臉活。何況,我的病,想一想就讓我覺得不配活在這個世上。與其茍活,不如讓我像個人一樣的去死。我不管您要干什么,只知道您是打算弄死一大群扶桑人外加一大群鐵勒人,那就是給我報仇雪恨。只要報的了仇,我就不怕死。”
毓卿對她的印象不錯,也很可憐她,勸阻著“夫人,您別沖動,這事得從長計議。”
“十格格,沒什么可計議的,就讓我這樣走吧。能帶走幾個洋人,就算死,我也覺得值了。就算大人今天不帶我去,我也不會活到明天出太陽的時候,人要是想死,總是有辦法的,與其這樣,為什么不讓我做一點事?”
趙冠侯見她意志極為堅定,只好點頭道:“如果你確信的話,那我可以帶上你,但是我要說明,這個過程會很痛苦。”
那女子搖搖頭“不,你不明白,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已經經歷過,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算做痛苦了。把炸蛋給我,告訴我怎么用。”
她換上了男子的外衣,那是一件西式呢子大衣,又寬又大,正好將詐蛋藏在里面,任誰也看不出破綻。嘴上貼上了兩撇假胡須,臉上被涂了一層顏料,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阿爾比昂殖民地來的商人。
毓卿道:“夫人,您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那女子搖搖頭“十格格,我是不會后悔的。能夠這樣走,我很知足,你們看,外面下雪了。”
天空中鵝毛般的雪片已經開始落下,她走到門外,雙手接住一片雪花放到眼前“這雪真干凈,能讓這雪蓋在我的身上,我就也變的干凈了。相公……我很快就會來找你,我的魂靈是干凈的,你還會要我么?”
瑞恩斯坦從另一個房間內走出,他身上也穿了一身禮服,裝扮的很體面,從衣兜里掏出左輪槍,最后檢查了一遍彈藥之后將槍放回。來到趙冠侯身邊,口內輕輕呼出一口白氣“嘿,我不得不承認,這很刺激。如果不是你的提議,我得說,這個計劃真的很瘋狂。完全不符合雇傭兵的習慣。”
“是的,這種方式這個時代沒多少人用,所以才有效。今天晚上很危險,注意別死了,我的軍事顧問。”
“如您所愿閣下,偉大的瑞恩斯坦爵士,沒那么容易被擊中。”
在這種惡劣天氣里,東交民巷的守衛依舊森嚴,盤查著來往行人,杜絕華人進入。對于那個奇怪的阿爾比昂殖民商人,守衛確實產生過一些疑問,但是他拿的是鐵勒公使館出據的通行證。這幫鐵勒人最近處處吃癟,堆了一肚子火,這時候找他們麻煩,說不定就要被報復,所以守衛并不想多事,將人放了進去。
大約二十分鐘后,華比銀行的馬車過來,這是熟面孔,只與車夫寒暄幾句就放過去。沒人注意,在馬車下面,緊緊攀在車底板的趙冠侯。當馬車行駛到一段路燈照射不到的黑暗路段時,車子很自然的放慢速度,趙冠侯也就趁這個機會自車上跳下,打了打身上的雪,隨后就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
在鐵勒租界的一處小酒館里,十幾名強壯的鐵勒人,喝的滿面通紅,一個人說著自己打聽來的消息“那是我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他向我透露這個絕密情況,扶桑人……青木公館……”
青木公館的二樓內,川島浪速作為引見趙冠侯的大功臣,也被邀請來參加了青木宣純的聚會。明天從青木公館接新娘,今天晚上,幾個主人在這里準備徹夜相談,等候著明天的婚禮,乃至福島安正都被從軍營里請來,一起參加。
幾個人的興致很高,飲酒賞雪,別有一番情趣。川島浪速的身份,還不能與三人相比,大多數時候都只能聆聽,不敢開口,小村壽太郎則得意道:“等到婚禮結束之后,我們第一階段的布局就完成了。”
青木宣純搖搖頭“還差一些,對于這樣的人,一定要讓他們感覺到我們的誠意,才會接下來對我們毫無防范。我會免掉他欠的所有債務,讓他對我感恩戴德。他出身中國的幫會,講究有恩必報,我只要向他說一下我的苦惱,他就會主動來幫助我,幫我們促成和約,隨后幫我們獲取更多的利益。相信我,這個人,一直在我的掌握之中。”
福島安正笑道:“這就叫做英雄難過美人關。洋子小姐的美貌,讓他為之傾倒,這非常正常。川島君,你這次的功勞很大,我會向帝國為你請功。肅親王那里,你依舊要保持關系,不要放棄這條線。”
“司令官閣下放心,我明白。”
小村道:“櫻花酒店的安保工作,沒有問題吧?聽說有鐵勒的小分隊進入了京城,我可不想出現什么意外。”
青木一笑“放心吧,小村君,那些鐵勒笨熊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事實上,鐵勒的情治機構,也對我這里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帝國的情報水平,領先他們五十年以上,這些鐵勒人注定一事無成。”
幾人一起放聲大笑,對于青木高超的情報能力,沒人表示懷疑,安保也不會有問題。福島安正道:“下一步,就可以執行對關外的攻略計劃,我們不能給鐵勒人太多時間,一旦他們修成西伯利亞大鐵路,我們將面臨非常被動的局面,對于帝國來說,就意味著十倍甚至幾十倍的復出。必須讓趙冠侯發揮他的影響,讓兩宮早點下決斷,協助我軍,對鐵勒展開作戰。”
川島浪速笑道:“中國人說枕頭風最有效,以洋子小姐這么美麗的軟枕,不管說什么,我想趙冠侯都會無條件聽從。”
四人同時哈哈大笑,忽然房間里的燈閃爍了幾下,接著陷入黑暗。幾人一愣,青木問道:“怎么回事?”
一名護衛出去,時間不長回報道:“好象是風毀壞了電路,影響了送電,這不是我們的問題。”
“混蛋!這里的線路修的太差了,早知道應該也準備一臺發電機。可惜,帝國的財政大臣,是不會批準的。拿燈來!”
幾個人對于突然的停電,并沒有什么過度反應,畢竟眼下的電力供應,就是這么脆弱。至于自備發電機,實在也是太麻煩,而且劃不來。何況扶桑前些年,還要靠女性國民當南洋姐賣申賺外幣,全國上下奉行節約,哪舍得在這些地方投資。如果不是有馬關賠款,他們也沒有今天這么多的資金發展。
福島說道:“這次的辛丑賠款,我們正好可以用來當作對鐵勒作戰的先期軍費,而趙冠侯手上的那些古董,可以讓他拿出來,為帝國投資。當然,這需要洋子小姐發揮她的魅力。”
青木搖搖頭“男人對女性的新鮮度是很短暫的,光靠洋子不行,我會安排新的女人到他身邊,那些古董,我志在必得。”
幾個人正說著,推拉門被推開,一個女子從外而入,手中的油燈燈火閃爍明暗不定,幾個人下意識的抬起了頭,看向了進來的下女。這是個身材瘦小的女人,和服明顯有些寬大,并不合身。青木的手悄悄握緊了,他確信,自己的家中,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下女。但是他臉上卻毫無表情,語氣平和道:“把油燈放下,你可以離開了。”
那名女子卻并沒有放下油燈,而是朝幾人一笑,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牙齒,那是被鐵勒人毆打的結果,參差不齊的牙齒,在昏暗的油燈中泛著慘白的顏色,青木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下意識的高喊道:“不好!”
下一刻,女子的手猛的按在了自己的腰間,緊接著,轟天的爆炸聲響起,氣浪、彈片與復仇的血肉席卷了整個房間。
走廊內,瑞恩斯坦手中的寶劍指地,劍尖上血珠緩緩落下。在他來的路上,館內保鏢的尸體橫躺豎握,倒了一路,流出的血已經漸漸凝固,隨即又被大雪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