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邊的股票,又漲了票面價格已經上漲到了九百兩”趙冠侯的房間里,一如戰時指揮所,墻上掛滿了文件,手邊則放滿了報表和帳本。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雖然聽不到槍炮之聲,亦不聞刀光劍影,但一到揭曉結果之日,怕也是個死傷慘重,血流成河的局面。
自古來,天下未治蜀先治,天下未亂蜀先亂,川中百姓幾乎人人有份攤派的路款,壓在了股票上。一旦股票生變,百姓豈能罷休川中一亂,四海響震,葛明黨人不知道又要從哪里起事動兵。不久前剛看到報紙刊登,廣州將軍福奇被刺,行刺者當場被捉,身份已經確定,刺客是葛明黨人溫生材。
當街戕官,必有變故,如果所料不差,恐怕廣州是要鬧事了。趙冠侯已經得到消息,朝廷里有不少人將錢投到股市里等著發財,等到這個泡沫被戳破之后,所有的錢都蒸發掉,朝廷無糧無餉,又拿什么調兵平叛,就算是想要安定局面,也沒有這個力量。
是以這一次,松江股票坑掉的,未必只是幾個商人或是金融家,而是整個國家的支柱,都已經搖搖欲墜。簡森與他在飛快的撥打著算盤,鄒秀榮也參與進來。她比較慈悲,對于未來的慘況,頗為不忍 “老四,我看,要不要咱們出手阻擊一下,讓老百姓少受一些損失。”
“二嫂,我不是打你的高興,而是意義不大。這次我們不是和一兩個人在賭,而是和整個華爾街以及泰西股市在賽跑。這些人的錢買成了橡皮股票,注定是要遭殃的。現在比的是,能不能在這筆錢消失掉之前,我們盡可能搶救出一部分,讓它們落到咱們的口袋里,而不是其他。說實話,這次如果我預料的不錯,是全球股市的一次災難,中國很不幸,成了接盤的那個。咱們這點力量,要想對抗全世界性質的股災,也是有心無力。”
鄒秀榮默然無語,她也得承認,趙冠侯說的恐怕是對的。
門房這時恰好打了電話過來,說是有個鐵勒人來拜訪,化解了兩人的尷尬。趙冠侯到了客廳之后,只見來的正是道勝銀行董事長,安德烈耶夫大公。
趙冠侯微笑道:“大公來的好快,您是不是把大樓已經收拾好了您要知道,轉移那些物資可是個很費時間的活,我必須保證大樓按期移交,如果做不到,那我可要請工部局強制執行。”
安德烈耶夫冷冷說道:“感謝您的提醒。不過我今天來,不是來聽廢話的,而是來要對您和簡森夫人一句,我們的對賭協議,是由各國總領事擔任公正,不允許賴帳的行為。我想看一看,你們現在已經籌集了多少股份”
“股票抱歉,我沒興趣籌集那個,到時候還你錢就好了。”趙冠侯毫不在乎的點起一支雪茄“區區幾百萬銀子,算的了什么。大公是貴族,應該不至于為了這點銀子,就吃喝不下吧如果您實在不放心,要不咱們把賭約取消”
“趙大人,我必須提醒您,誰主動提出中途取消賭約,是要承擔百分之五十罰金的,且還需要對方的同意。看來您對蘭格志的事很有信心,但是我還是得向您說明一點,道勝銀行正在市面上收購蘭格志,如果我們的收購人員,與您的收購人員發生摩擦的話,我希望您能夠諒解。”
“多謝好意,我想這一切不會發生,送客!”
大公來,自然是來示威的,但沒想到趙冠侯如此胸有成竹,讓他討了個沒趣。簡森微笑道:“親愛的,據我所知,大公又借了一筆錢,在市面上收購零散的蘭格志股份,確保我們買不到股票。我正好,把我能掌握一些股票賣了出去。”
“是啊,大公是個好人,我們應該感謝他。”趙冠侯說著話,將簡森抱進懷里,正待親近一番,不想電話再次響起,這次來的是松江道蔡煌。
趙冠侯只好和毓卿先到另一間客房里迎接。兩下見面,蔡煌的臉色不大好看,氣色既有些惶恐,又有些焦急,不似上一次見時那么從容。
趙冠侯一笑“蔡道臺,你今天來莫非又是奉了什么新的公事下來,江蘇巡撫那邊又在催促你拿人如果是這樣,我也不為難你,你只管拿。朝廷若是不怕洋人的照會,那我就隨你去一趟。”
“不不……老師兄,不是那件事情。說實話,眼下那點事根本不要緊,就算咬金來了,我也一樣可以不給他面子,現在實在是有大事,要找老師兄商量。”
大金官場流行說隱語,咬金自然是指程全德,他是蔡煌名義上的頂頭上司,蔡煌這樣說,是不把上級放在眼里,顯然證明他要說的事,比這重要的多。趙冠侯問道:“什么事,蔡道可以明言。”
“老師兄,我今天來,是替松江百萬生民,向你請命來著。求求你,看在咱們出于一門,也看在松江這些老百姓活命不易的份上,一定要幫幫忙。”他說著話,站起身來,整頓衣袍竟是要下拜,趙冠侯連忙攔住他 “蔡道臺,你是父母官,我只是個過客,給我用這樣的禮數,我擔待不起的。你跟我說一說,到底這話是從何說起。讓我知道是什么事情,我也好心里有個準備,再說能不能幫。咱們既是同門,有話好說,你有什么事情只管開口,能辦的,我一定給你辦。”
“有這句話,小弟就放心了。老師兄與簡森夫人有交情,我想請你在她面前美言幾句,替我辦一筆貸款。數目么,越多越好,至少不能少于五十萬兩銀子。我以松江關稅盈余作為擔保,保證錢款如數奉還。”
趙冠侯一笑“怎么,蔡道臺也看到了這波行情,想要進場搏一搏了也難說,蘭格志一股漲到九百兩,誰能不動心。但是聽我句勸,沒必要玩的這么大,你在松江這好地方,每年的銀子過手,總可以留下三分,沒必要拼了老命,借錢炒股票,那太不智了。”
蔡煌卻搖頭道:“不是這個話,老師兄如果你在松江也炒股票的話,聽我句勸,把股票趕緊都出手。我不瞞你,我手上也有一些股票,已經全部銷掉了。你也趕快著賣,再晚就來不及了。對賭的事,您只要還銀子就好,到時候股票,都是廢紙,不值錢。我借款,也不是為了炒股,而是為了救市。整個松江,錢莊基本都參與到股票經營里面,一旦出了變故,錢莊里拿不出銀子,老百姓是要出亂子的。我這筆錢借給錢莊周轉,等到風波過去,自可歸還,還請老師兄千萬成全。”
趙冠侯一愣,他是根據股票的走勢,以及簡森聽到的消息,推算出股災將要來臨。蔡煌難道也有消息,否則怎么也說的這么準他心里狐疑,表面上不動聲色 “蔡道臺又在說笑話了,目前股票確實有所小跌,但是連松江街頭阿婆都知道,這叫技術調整。等到這波風頭過去,立刻就會大漲。大家都在趁這個時候吃進股票,怎么會出問題這是一座金山,大家都在挖金礦,蔡大人一盆冷水澆下來,當心老百姓背后罵人。”
蔡煌卻搖了搖頭“老師兄,小弟有話是不瞞你的。我讀書不靈光,四書五經,學都很一般,讀書應舉,一無所長,如果不是恩師保舉,我是坐不到這個位子上的。但是我也有我所喜歡的科目,就是經濟。當初朝廷里辦新政,有經濟特科學員,我就是讀的這個。對于股票,我也不是一竅不通,我知道,大難臨頭了。”
他嘆息著,不勝唏噓“松江這些年很闊,讓普通人忘乎所以,真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卻沒想過,自己闊是因為當買辦,是因為跟洋人做生意,以錢易貨,現金交割,紡織加工,乃至錢莊票號,匯兌流通。做實業,大家還可以勉強撐一撐,跟洋人玩股票,實在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這回的股市動蕩,大多數人還沒看出端倪,我卻敢保證,是大難臨頭。股價非但不會漲起來,還會繼續跌下去,甚至跌到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步。以現在股價來看,就算是把呂宋那邊全部地方都種上橡皮樹,也不夠這些股價之用。”
“既然如此,那蔡道臺為什么不早說”
蔡煌一攤手“老師兄,你也是辦洋務的聰明人,這話問的就沒道理了。當大家都在發瘋的時候,一個聰明人出來,是不會討人喜歡的。做地方官,就算不能立功,也不能有過,即使不能讓百姓喜歡我,也不能讓大家討厭我。如果這里的錢莊老板,洋行買辦甚至是洋人都討厭我,這官怎么做的下去。他們瘋,我就只好跟著瘋了。現在瘋夠了時候,是該要想辦法救市了,我就得承擔起地方官的責任,把這個局面維持住。不管我這個官是怎么來的,總歸是民之父母,就有義務替百姓想個出路。”
在蔡煌看來,現在松江的問題倒不一定是股災,而是資金流斷絕,錢莊無錢可兌。在松江海關里,存著關款三百萬,他再向各國銀行借貸一筆錢,總數在三百萬以上,就足以應付這次難關。
只要市面上有錢,能夠讓錢莊運轉起來,老百姓就不會亂,秩序也不會壞。維持住秩序,就一切都有希望。只要維持住市面不壞,以松江的根基,假以時日,總能把這口元氣恢復過來。即使一部分人破產跳黃浦江,也總好過整個市面瓦解。
他最后道:“老師兄,你千不念,萬不念,念在大家師出同門份上,也得搭一把手才好。只要過了這一關,我讓松江百姓士紳聯名具保,到京城里給你請命。松江士紳與別處不同,與洋人有來往,在朝廷說話還是有點分量的,大家聯名保奏,你有天大的官司,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者說多救一些人,總是不壞。”
趙冠侯也正色道:“蔡道臺,這些場面話咱們就不必說,要說這種空話套話,我可以賠你說上一天,于事態并不幫助。你現在來找我,這事情辦的不對。要想穩定市面,為什么不去找錢莊。讓各家錢莊趁著股價還沒真正崩盤,盡快脫手。能銷掉一些是一些,總算可以回本,比起借洋債來,總是要好。”
蔡煌無奈的一搖頭“實不相瞞,我剛從陳耘卿陳老爺那里來。他的正元發了六百萬的莊票,手上屯了大筆的股票。可是我們見面之后,你猜怎么樣他反倒要趁著這段時間股價走低,吃掉一部分放出來的股,把股價再托起來。仗著松江錢莊是連環船,互調頭寸,他要把股價托高之后再賣。再說現在他就算想賣……能不能賣的掉,是否能找到下家,也是問題。”
趙冠侯不想,在松江居然遇到一個聰明人,他思忖一陣“蔡道臺,這件事我幫你去辦,但是你也要知道,如果真如你所說,股市有了波折,則錢莊業難以保全。到時候錢莊的信譽,就做不得數,洋人不會放心把債放給錢莊。除非是……官府出面擔保。而且還要寫上,由本任及繼任道臺負責,要知道,咱們大金國人走茶涼的事情實在太多,洋人已經怕了我們這個毛病。”
“這是一定的,只要簡森夫人答應借錢給我們,這個保,我來做。”蔡煌感激的連連拱手,又一陣嘆息“但愿這次是我杞人憂天,把事情想的太過于復雜。若真的是我想錯了,我就把禮查飯店的孔雀廳包下來,請老師兄和十格格,吃十天番菜,聽十天大戲,算是賠禮道歉。”
毓卿促狹,問道:“若是你想對了呢”
蔡煌沉默片刻“若果真我想對了,那這孔雀廳,怕是要被跳樓的人占滿了,沒有我們站的位置。”
等到他告辭離開之后,毓卿哼了一聲“他不是好人。之前看出有問題,卻不肯說話,表面上說的好聽,實際還不是為了自己撈一筆。”
“我跟他一樣,都不是好人。”趙冠侯拉著毓卿,走到落地窗邊“到時候,一個接一個的人,從這里跳下來。你說,他們會不會恨我恨我見死不救。”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毓卿咬著下唇“你不是這里的父母官,本來就沒有保全他們的義務。如果股票不出事,他們人人賺的盆滿缽滿時,也沒人會想到分你一個錢。股票出了問題,你也沒義務就非救他們不可,用這個來要求你,本就是沒道理的事情。蔡煌在股市好的時候,想要投機發財,不肯出來阻止。等到現在局面無法收拾了,他如果不出來收拾局面,這個松江道就坐到了頭,與其說是保民,不如說是保己。他自己死還不夠,非要拉你下水,更是可惡,我回頭就給阿瑪拍電報,讓他罷了蔡煌的官。要我說,你都不要向簡森開口提貸款的事,你一開口,事情里就要把你牽扯進去,到時候想脫,就脫不開身了。”
趙冠侯從后面抱著毓卿輕輕搖晃著“還是老婆好啊,懂得體諒丈夫的難處。我現在本來就脫不開身,到了松江,就注定到這個是非圈子里來。唯一的區別,就是在里面怎么做。麥邊這一局,不光是他自己,揚基的領事也有份參與,否則簡森哪那么容易就被踢出局去。咱們在他們的地盤里,搞他們的人,本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這時候,就不想再橫生枝節,惹其他的麻煩了。所以……對不起,我恐怕很難幫什么忙。而松江一亂,接下來亂的可能是整個國家,我希望你心里有個準備。”
毓卿輕輕的靠在趙冠侯身上“我是大金的格格,是老佛爺的義女,自然愛這個國家,愛這個江山。可是我是你的妻子,是胖妞的娘,更愛你,更愛女兒。兩下不能相全,終于要有取舍。朝廷的態度我已經看到了,他們既不肯顧念我,我也顧念不得他們,只要你能好,想怎樣,就怎樣吧。”
兩人正在親昵之時,身后響起幾聲干咳,卻見簡森在身后站著,趙冠侯朝她做個手勢“過來啊,一起。”
“沒心情。”簡森沒好氣的說了一句“揚基那邊的消息來了,揚基宣布了緊縮政策,對于橡膠的采購額度大幅度削減,可以預見,很快,倫敦股市的橡膠股票將迎來全面崩盤。如果你把時間繼續用在這里,那我們的大魚就要溜走了。”
趙冠侯笑著走到她身邊,在她臉上一親“放心吧寶貝,魚就在我的掌握之內,哪也去不了。不過在公共租界里辦這事,得加點小心,這事不能急。我們還有幾天時間,麥邊也要再吸一部分金。等他吸夠了,我們才好動手,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