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將信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雞血這不是人血的味道,陳小姐你放心,這信上的血,應當不是令兄的。”
“真的”陳冷荷面上一喜“只要大哥沒事情就好。”
她的神色又變的有些尷尬,咬著牙道:“可是對方那五十萬兩,要的實在是太急了。我……我知道,這個數目很大,我們也沒有這個交情。可是趙大帥請你相信我,只要正元可以恢復營業,我一定可以幫你把銀子賺回來。”
她翻開身上的皮包,從里面拿出一個筆記本放到趙冠侯面前“大帥,這是我這兩天寫的松江救市計劃。雖然義善源和源豐潤都倒了,但是不代表松江的市面已無可為,只要朝廷處置得當,總是可以救市,可以保住一分元氣的。話反過來說,如果我們什么都不做,那么最后受影響的,不光是一個松江,整個東南的經濟,都會受到巨大影響。這個市場我們退出來,洋人就會進來,到時候國家的經濟命脈,就操縱在外人手中,整個國家,就成了別人手里的傀儡。身為中國人,我們應該有所表示,做出一番貢獻來,阻止這一切。。”
趙冠侯微微一笑,拿起筆記本看了幾眼,隨后向旁一放。“陳小姐果然是個才女,佩服,佩服。但是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我們還是先想辦法救人,等令兄無恙之后,我們再談這些。他們約定了交易地點沒有”
陳冷荷點頭道:“他們是約在靜安寺附近的小茶棚里,讓我找掌柜的去說,說是找黃老板喝茶,就有人帶我去……”
她的聲音又低了一些,看趙冠侯的目光里,多了些猶豫和不好意思。五十萬兩,非親非故,對方根本沒有必要搭理自己。
事實上,她先去的是作為老世交的戴家,結果戴家保聽到這事以后,只冷冰冰的回了一句愛莫能助,就無下文。連多年交情都如此,指望趙冠侯幫忙,這話實際是站不住腳的。
趙冠侯笑了笑“你別急,他們約定三天時間,總不至于今天就動手暗算。陳夫人住在哪個醫院里,你把名字告訴我,我先讓人跟醫院說一聲,好好照顧老夫人。二公子那里,也要設法保護,不要這個救出來,那個又被捉去。至于陳小姐……你最好也要注意安全。”
蘇寒芝道:“陳小姐剛才還說,石庫門那邊,有幾個流里流氣的男人,對她和她嫂子吹口哨,還有點不大規矩。搞的她晚上回家,包里必須放一把錐子。我已經讓鳳芝帶幾個人過去了,這幫人實在是不像話。我想,這兩天就讓冷荷小姐住在咱家,我陪著她。”
陳冷荷擔心著兄長的安危,又掛念母親的身體,好在蘇寒芝帶著她先到了醫院,安慰了一番陳夫人。陳夫人住的是教會醫院,屬于不上不下的中等水平,蘇寒芝留了一筆銀子在那里,醫藥費就不用擔心。
陳夫人等知道蘇寒芝身份之后,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反倒是陸氏拉著蘇寒芝不停的講話,張口閉口都叫姐姐,搞的陳夫人大搖其頭。
陳冷鷗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可是只做了半天,就被一群川人討債的給攪了。施典章被捕,四川修鐵路的三百五十萬兩銀子血本無歸。這一下捅了馬蜂窩,住在松江的川人,都要出來找幾家錢莊要說法。
戴家門外有巡捕,他們是沒辦法的,陸家又沒了人,只好找陳家鬧。老板不想惹麻煩,免了陳冷鷗的差,他又陷入了失業的狀態。而且現在松江失業的人太多,他的才干和學歷不再是珍貴的資源,想要找一份活計,也非常困難。
看著兄長坐在醫院長椅上,孤寂的喝悶酒的樣子,陳冷荷只覺得心里陣陣發酸,看著蘇寒芝道:“蘇太太……趙大人身邊,是否有些文牘差事我二哥的文字很好,是個很優秀的報人。”
“我們山東是開了好幾家報館的,如果老夫人身體痊愈之后,令兄愿意去山東發展,我愿意幫他推薦。現在怕是不行,松江報業并無往來,再說令尊還一時不得自主,令兄又怎么走的開。至于冠侯身邊的師爺……”蘇寒芝沉默片刻,斟酌了一下字句“都是一些他比較信任的人,他跟令兄,實在是不熟悉。”
陳冷荷也明白過來,巡撫文案,多涉機密,必要用心腹。自己兄長不管文字功夫多了得,也不可能去做。至于幕友,他的脾氣也不合適,再說趙冠侯是否養幕亦未可知,是自己問的冒失了。
等到了晚上,她心里有事吃喝不下,隨便喝了幾口湯應付,蘇寒芝沒讓她睡在客房,而是誰在自己房里。兩人真如姐妹一樣,睡在一張床上說著悄悄話。蘇寒芝講著自己與趙冠侯的故事,講著家里的女人,時不時就發出陣陣微笑。
“像是你大哥這件事,如果美瑤姐在的話,怕是早就解決了。她是綠林出身,辦這個很有辦法的。還有啊,你家外面吹口哨的壞蛋,已經被鳳芝帶人給收拾了。她可喜歡做這個了,帶幾個人過去就打,打的那些家伙斷手斷腳的……等明天我帶你去認識一下程月姐姐,她的性子比較內向,不喜歡跟人交流,但是心地很善良,是個好人……”
陳冷荷漸漸閉上了眼睛,自從家中遭遇變故以來,這個晚上,她睡的最安詳。躺在視若親生姐姐的蘇寒芝身邊,她覺得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睡在寬大的床上,明天一早,家人都在,一切如常。睡夢里,她說著夢話,輕輕的叫著“姐姐……”
等到次日用早飯時,趙冠侯宣布了一個好消息“有個門檻里的后生晚輩,叫做應桂馨的,他耳目靈通,已經查到了這些綁匪的下落。他們的落腳點是在華界的一處旅社,二十幾個人,全帶著槍。倒也真是不得了,看樣子是一群混水袍哥,他們在四川殺人放火,打家劫舍。到了松江,也不肯老實聽話,稍不如意,也要動槍。陳小姐一個女孩家,要是跟他們辦交涉非常危險,也幸虧她來找我。等吃完飯,我就去跑一趟,到晚上的時候,大公子怎么也回來了。”
陳冷荷道:“我也要去,我不能讓別人為了我家的事冒險。請趙大人帶上我,我會使槍,也會擊劍,保證不是累贅。”
蘇寒芝也道:“事關陳大公子,萬一要是搞錯了,救了個別人回來,就是烏龍了。讓陳小姐跟著過去看看,也是件好事。”
趙冠侯笑道:“在家里,姐你說什么是什么,既然你說了,我沒有不應的話。來人,陳小姐,請你準備一下,我們即刻出發。”
陳冷荷換了一身獵裝,在腰里藏了一支左輪手槍,她在阿爾比昂騎馬使槍,都是慣家,并不會因此而不習慣。可事關自己兄長,一想到稍后搞不好就是雙方駁火,槍彈亂飛,兄長隨時可能中彈,心里就陣陣緊張。蘇寒芝笑道:“放心吧陳小姐,你是沒機會用槍的,就是跟著去認個人而已。再說,銀票冠侯已經帶好了,付錢交人,兩罷干戈,不會有事的。”
“五十萬……這……這真的很不好意思。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想辦法還給你們的。”陳冷荷有些害羞的低下頭,蘇寒芝卻笑著說道:“你不用有什么壓力,可以幫到人就是最好了,至于用多少錢,總歸沒有人來的重要。先救出令兄,我們再慢慢談還錢的事,不用急,總會有法子。”
趙冠侯帶的人大約有二十幾名,陳冷荷心里很有些緊張,問道:“趙……趙大人,要不要多帶些人手,這人是不是少了一點。那些川人也有二十幾個,人數上,我們并不占優勢。”
“陳小姐,大家是去談的,不是要打的,帶人太多,對方心里先就會不高興,這事就談不下去了。放心吧,我另外安排了人,保證可以把令兄救出來,不會出什么問題。就算是講打,我的人雖然少,可是袍哥未必有什么便宜。”
應桂馨消息反饋回來的很快,一行人就住在靜安寺不遠的一間小旅社里。這旅社是四川人開的,老板也是哥老會的門人,招待本會弟兄,就全都包給了這一路人馬。
那些人很兇,周圍的人都反映,他們很不給別人面子,動輒就要動武,惹的黑白兩道的人都不喜歡他們。但是沒人愿意招惹亡命徒,又沒有利益上的矛盾,也就由得這些人兇惡下去。可是一旦有人想要動手收拾他們,也就自然有人愿意出面提供情報,因此訪查其人并不為難。
像是動手擄人這種事,最近在松江發生的很多,多半都是把錢莊老板或是檔手抓起來,索要自己的投資或是存款,如果交不出,就可能搞出人命。衙門里沒有管事的官,警查對于這種綁架,就不怎么想管。乃至家屬知道人質關在哪,警查也以一句經濟糾紛自行解決為借口,拒絕解救。
沒有了官方力量的制約,討債的手段越發激烈,甚至于鬧出人命,也就不奇怪。最近的日子里,已經很出了幾件案子,數名停業、破產的錢莊老板因為還不出銀子而被絕望的儲戶殺掉。陳夫人的病倒,也和這些惡性案件的發生不無關系,陳白鷺從未受過罪,又哪里禁的起那些袍哥的折磨。
想著自己兄長不知道落到哪一步,陳冷荷心里緊緊揪成了一團,而隨隊同行的曹仲英,則有意無意的說著。
“這種事要我說是不該管的,非親非故,又何必跟這些袍哥作對那幫人心狠手辣,動輒殺人,跟他們駁火,受累不討好。再說就算這次救了陳大少爺又怎么樣正元不恢復營業,事情總是擺在那,討債的人會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的。能救一次,還能救百次么這是治標,不是治本,下一回要是綁了女的,還不知道是什么樣呢。再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不想辦法把事情解決,這樣不是個辦法。松江上下那么多人,老弟你三頭六臂,又能救的了幾個。依我看,還是救親不救疏,救近不救遠。那些不識抬舉的,你管她死活做什么。”
陳冷荷聽著,只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燙,好在趙冠侯并沒有附和,只一笑道:“四哥,說這個話就沒意思了,既然來了,好歹這回的忙先幫下再說。”
等來到靜安寺附近的的郁金香旅社時,見這是一處不大的院落,是那種來討生活的小商販,最鐘愛的小旅館。門首并沒有伙計招攬客人,掛著客滿的牌子,路過的話,多半會認定是個非營業狀態。
等推門進去,一股濃烈的煙味,嗆的陳冷荷陣陣咳嗽。房間里煙霧彌漫,十幾個男人坐在進門處的客廳里抽水煙,推牌九,鬧的烏煙瘴氣。
這些漢子打著赤膊,或是穿著短衣,露出身上古銅色的肌肉,和鮮明的刺青。在一旁,有明晃晃的斧子和單刀,只一看這排場,普通人的腿就會嚇的哆嗦。
陳冷荷雖然有槍,但是第一次遇到這場面,呼吸不自主的急促起來,趙冠侯伸出手,抓住她的手,陳冷荷也下意識的抓緊了這個男人的手。此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找他幫忙是何等正確。否則若是自己真的借到這筆巨款,卻要面對這么一群男人,難免是送羊入虎口。
一個老板打扮的人走過來,冷冰冰道:“沒房了,請換別家。”
“我不是來住店的,是來喝茶的。怎么,這里連個喝茶的人都沒有了”
趙冠侯冷笑一聲,走到柜臺前,將兩只茶碗拿起來,面朝上底朝下,并排放著,口內道:“雙龍戲水喜洋洋,好似韓信遇張良。今日兄弟來相會,暫把此茶作商量。”
一條大漢將水煙袋放下,來到趙冠侯面前打量幾眼“兄弟伙哪一處山,哪一個堂口報個字號聽一聽”
“紅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在下杭州拱宸橋,堂前孝祖,頭頂興腳踏大,懷抱禮。來此,拜訪當家,還望兄弟伙行個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