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安市場,肅王善耆在這里辦了個戲樓,樓上讓給女客,樓下供男客用,首開京城男女混合看戲的先例。原本由山東供養的名角,有一部分回京開演。今天掛的戲是賀后罵殿,雖然是在眼下著不太平的時候,依舊是起滿坐滿,人聲鼎沸。
二樓的包間內,福子與趙冠侯同在包廂里,眼前放著幾碟干果,兩盤時鮮。福子隨手剝著,“大哥,您倒是看看,這趙光義夠有多可恨,奪了自己哥哥的江山不算,連人家的兒子都要害死,這還有沒有點骨肉之情了?”
“帝王之家,本就如此,為了一張寶座,父子成仇,兄弟相殘的事,可說屢見不鮮,趙家的事,也不足怪。自古來,一朝滅,一朝興,必然是要殺人的,其中最慘的,就是皇族。咱們只說本朝,當年揮師困汴梁的時候,那些大宋的宗室,是個什么下場?這也不怪現在,一大幫人說要報仇,這只是改朝換代時,常見的事。”
福子點頭道:“我知道,現在的大金國,處處都嚷嚷著要殺絕旗人。也就是大哥那里還不錯,旗人可以得一條活命。到了外省,不定什么時候就遭了無妄之災,把腦袋搭進去。要我說,還得說大總管李連英聰明,不在租界待,卻往山東去,現在的山東,比租界還安全。”
“不好那么講,他去的是青島普魯士租界。在那里,我給他買了所房子,足夠他養老了。福子,我在那也給你和五爺買了房子,什么時候有時間,去看看吧。”
福子苦笑兩聲“不了,我兒子在京里,我放不下。不管怎么著,我是他的額娘,不能丟下兒子,自己去逃清凈。我兒子在哪,我這個當額娘的就在哪,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會動地方。若是要殺,我就死在我兒子前面,讓他們先殺我,再殺我的骨肉。”
“敢?誰敢殺你,先問過我這個當大哥的!”
福子眼眶一紅“就像是鬧拳那時候一樣么?”
“一樣。你叫我一聲大哥,我就認你這個妹妹,誰敢殺你,我不會答應的。京里雖然是亂,但也不能無法無天,段香巖的拱衛軍,我還可以支的動。我給他發個話,讓他妥善保護好圣駕,絕對不讓萬歲受驚……”
趙冠侯斟酌了一下字句“福子,你聽我說。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應該可以看的出形勢。這次的情形,和當年鬧洪楊不同。洪楊那些人,不是成事的模樣,可是葛明黨,已經成了氣候,改朝換代,再所難免。京里的老百姓,為什么不像你們那么怕?因為他們都相信,葛明黨是來救他們的,不是來殺他們的,都等著葛明黨來了之后過好日子,這跟當初逃長毛,可是截然不同的反應。你再看看下頭,多少人現在就把辮子剪了?朝廷,已經控制不住局面,民心向背,人力難挽。再者,葛明黨占的是東南餉源之地,我們沒有餉,財政維持不下去,就算是想打,也打不起不是?”
福子道:“哥,你這是替袁四來當說客?”
“不,我是替你來找出路的。袁慰亭不管怎么樣,也是大金的臣子,與仲帥有舊,對于故人,能有個情面。江山給了他,完顏家還能享受好日子,可如果真到了葛明黨手里……陜西舊事,難保不會重演。縱然性命可以保全,萬貫的家財,也沒辦法保障。”
福子忽然抓住趙冠侯的手,眼睛直盯著他“哥,我知道,事到如今,讓你唱一出大保國,那是強人所難,但是我想唱一出讓徐州。我信不過葛明黨,也信不過袁項城,五爺和他的過節,你是知道的,這要是交了權,還不是把刀把子遞到他手里?要說信,我只信你。只有你,能保證我們娘幾個不受加害。非要禪位,我寧可讓仁兒把江山禪讓給你。由你來做這中國的皇帝,我們都聽你的。”
趙冠侯搖搖頭,將左手蓋在福子右手上,輕輕一推,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我現在,沒有這個力量,接受這么貴重的禮物。如果我接受了禪位,等于是讓自己成為天下公敵,不但對我自身不利,對你們母子也不好。你放心吧,項城做事,也是要給下面的人看的。他如果言而無信,我第一個不會答應,將領里,受過皇恩的很多,到時候一起說話,他也擔待不起。”
福子頗有些失望的收回了手“這么說,就只能讓他得便宜了?”
“是便宜,還是火坑,現在還說不太好。國窮民敝,外面還有外債,這是個真正的爛攤子。如果我是項城,就算現在有人請我來當總統,我都不會當,拱手把江山讓給孫帝象。不管他做什么,我就在下面負責罵他,等到他搞的一團糟時,我再出來。不管干的好與不好,我都比孫帝象強。趁現在,盡早抽身,不是一件壞事。憑心而論,我已經盡力給你們爭取優待了,如果有哪些條款不滿意,我們可以再議。”
袁慰亭給出的條件里,金國皇室可以保留侍衛處等機構,依舊居住于紫禁城內,每年,由共合正府給付歲費四百萬元。宗室的私人財產,受到共合正府的保護,存款不得沒收。宗室享受公民權力,由新正府保證其生命財產安全,不強迫宗室承擔兵役。
這些條款里,很多是借鑒了阿爾比昂王室的影子,也有泰西各國里,優撫王室的跡象,大致而言,對于完顏家族來說,已經算是格外的優撫。福子也得承認,如果是葛明黨來訂的話,條件絕對不會這么優厚。
可正因為條件優厚,她才有些擔心“大哥,這些條款,真的能兌現么?萬一仁兒禪位,反過頭來,他們說了不算數,我第一個就是罪人。”
“這斷然不會。一來,優撫皇室,也是泰西君主立憲國家所擁有的共識;二來,葛明黨人殺戮旗人的行為,各國正府也頗不贊成,抗議之聲不斷。如果他們在京城里還敢這么干,各國公使,絕對不會答應;三來,我只要在山東一天,就要保你們平安一天,如果有人違反約定,我的部隊一定會為你們出頭。”
聽他這么一說,福子才點點頭“我不信條約,只信大哥。阿瑪死了,小慶在國外,我的親人,就只剩了大哥一個,我信的著哥哥,這事,我去跟太后說。不過,小恭王那邊,眼珠子都紅了,我怕他……”
“他啊,你就別想了,我估摸著,他很快也會老實。”
兩人又看了會子戲,正在演到賀后上殿罵趙光義的當口,忽然,從門外闖進來一群警查,帶隊的頭目,位階頗高。戲院老板連忙迎上去打招呼敬煙,警查卻把他推到一邊,十幾個警查直接上二樓,奔著福子的包廂過來。
福子和趙冠侯看戲,身邊只帶了一個使喚丫頭,沒帶下人。干脆就自己迎上去,她并不介意被人發現和趙冠侯在一個包廂里,柳眉微揚,杏目一瞪“干什么?連戲都不讓人聽消停了是吧?誰派你們來的,是不是善一?”
那位帶頭的警官連忙跪地磕頭“大福晉,您請息怒。肅王派小的們來不是惡意,是來保護您來的,請您要緊著回府,千萬別在外頭待了。”
“我在外頭待會,礙著誰了?我要是不走,你們又能把我怎么樣啊?”福子在趙冠侯面前乖巧懂事,如同個小妹妹。在這些警查面前,卻是高傲的很,索性坐回位子上,抓起一把瓜子,放在手里慢慢磕。
那位警官未奉命令,不敢起身,只好跪著答道:“大福晉容稟,京里出事了,外頭實在不安全,所有的親貴,都派了人去保護,催他們回府呢。”
“出事?又出什么事了?”
“軍咨使良大人,在家門口挨了炸蛋,人送到了扶桑醫院里,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話音剛落,瓜子已經散落在地,發出珍珠斷線一般的響聲。
兩天以后,紫禁城內。
隆玉原本就很不怎么招人喜歡的模樣,已經變的越發難看,整個人在短短時間內,老了十歲,倒是距離自己的偶像更近了一步。宮里的太監宮女,干活不再像過去那么勤快,也不大怕人,大家大抵是知道,快要改朝換代了,對于亡國之君,自己用不著再恐懼。
什么是共合,他們說不明白,想來多半就是廢一帝立一帝的舊事。不管誰當皇上,總是要用太監,用宮女,自己依舊有飯吃,其他的事,管它呢。
大家議論得最多的,還是葛明軍是什么樣子,將來進宮之后,會給自己安插個什么職位,對于那些主子們,又該怎么發落。
小德張身為大總管,卻是不能像其他人那樣置身事外,甚至于連逃離是非之地的能力也不具備,只能忍受著太后的怒火,在前面當差。小皇帝并不知道大難臨頭,依舊在內宮里自得其樂。上書房的師傅,于功課上,也看的很淡,連江山都沒了,還注意這些有什么用。
隆玉越發的喜怒無常,饒是小德張這種伺候他習慣的,也得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留神,陰溝里翻了船。今天福子進宮,隆玉的臉色初時一喜,可是等聽到對方的來意之后,就變的更加難看,甚至可怕了。
“大福晉,連你也要勸我讓江山?這江山給出去容易,再想往回要,可就沒那么便當了。你要想明白,這是你兒子的天下!”
福子不卑不亢“奴才知道,可是太后也請想一想,良賁臣把命都丟了,京城里,還差點鬧了亂黨。我們現在退下來,還有留個體面,若是將來被人攆下來,可連這體面,都保不住了。”
良輔于家門外,被葛明黨人彭某投擲炸蛋,彭某當場身亡,良輔送往扶桑醫院之后,說是彈片有毒,毒入血液,需要截肢,截肢之后,卻并沒能遏制毒素蔓延,一晚過去,即告不治。
他算是旗人里,素以知兵著稱之人,遭暗殺而死,等于折斷了小恭王的臂膀,讓他保舉旗人帶兵征南的計劃破產。這且不說,更讓人覺得恐懼的是,人是送到扶桑醫院之后,經扶桑醫生主刀之后,一命嗚呼。
對于時下泰西醫學,人們從完全不信任,到了盲目信任這另一個極端,認定人送到洋醫手里,肯定是能救得活的。送進去,反倒死了,惟一的解釋就是,洋醫生不想讓良輔活。良輔和醫生無仇,那么有可能害他的,就只剩了扶桑正府。
興中會大多數人都有過扶桑留學的經歷,與扶桑向來交好,且葛明黨里,也有不少扶桑人參與。像是不久之前,津門未遂的叛亂里,負責發布起義信號,結果喝多了酒看錯時間,導致起義功敗垂成的谷村,就是扶桑人。
這些浪人,在扶桑正府說來,都是本國的歹徒,不代表扶桑正府立場。可是在大金看來,既然都是扶桑人,必然是一回事。良輔之死,正說明扶桑正府,已經與葛明黨勾結在了一起。
葛明黨加上列強,這就讓人難以招架。福子又想到,自己與趙冠侯見面那天,良輔被炸,到底是巧合,還是蓄意為之?如果是后者,那就只能是出自袁慰亭一方的安排,他們連這都能安排,如果不順他們的意,未來刺客帶炸蛋闖宮,也未見得安排不了。
為了兒子,為了兄長,自己就豁出去了!她咬咬銀牙“太后,奴才在外頭聽了一個消息,說葛明黨因為我們這邊遲遲沒有交代,已經等的不耐煩。組織了一個炸蛋隊,各帶幾枚炸彈進入京城,如果我們堅持不肯退位……”
“他們要怎么樣?”隆玉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她想過要維持鎮靜,但實際上,自身卻無這份定力,說話的聲音,明顯已經戰斗起來。
“如果我們堅持不退位,他們就要朝宮里丟炸蛋。那些特制炸蛋據說威力無窮,一枚可以炸倒一面墻,這要是扔進來……奴才怕太后受到驚嚇,請早做準備。”
隆玉的臉色嚇的煞白,忙叫小德張道:“你快去,把恭王和澤公叫來。主戰,是他們兩個喊的最兇,既然是他們一力反對和談,那這事,就要他們一起來議一議。”
小德張領命而出,不出半個時辰,又從外面跑回來,冬日的時節,頭上竟然微微見了汗珠“太后……恭王和澤公,出城了。”
“出城?沒我的旨意,誰讓他們出的城?你知道他們去哪么?”
“打聽過了,聽說是買的火車票,去青島,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