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不比魯南,那里是大帥治理數年之地,民風淳樸,路不拾遺。蘇北初歸大帥治所未久,百姓未奉教化,不辨愚賢,多有橫行不法之徒,為非作歹,嘯聚為盜。莊氏宗族子弟有數千青壯,亦難免有二三不肖,游手好閑,不務正業。老朽薄有家私,難免為外賊內鬼所覬覦,特備辦些槍彈,只為防身備盜,絕無惡念。再者,之前葛明黨人蜂起,老朽在桑梓操辦團練,保境安民,維持秩序,亦需備辦槍彈,請大帥明查。老朽自知,確實違反了大帥的規定,愿意認罰。”
莊知非是個極上道的人,自然知道,趙冠侯親至,又帶了一個團的人馬,自己若是出的血少了,是起不到作用的。略一思忖 “老朽愿意拿出家中所積蓄的黃金六百兩,作為罰金,請大帥高抬貴手,饒老朽這一遭。老朽的幾房子弟中,也有幾個女子待字閨中未曾適人,相貌尚可,性情也很柔順。若蒙大帥不棄,老朽愿將這幾個孫女贈予大帥,服侍大帥飲食起居。”
他自知趙冠侯以好漁色而名動江北,濟南女子學校,傳說就是他的專用獵艷之地。此時刀架脖子,只好將家里的后輩送出去,先過了眼前一關再說。
趙冠侯并沒接話,只反問道:“我問你,山東臨時約法議定時,你在不在省議會?”
“在……老朽是本縣代表,自然是在的。”
“你肯承認就好,我們臨時約法中明確指出,廢除出夜權制度,這你應該沒忘吧。那昨天晚上的事,是怎么回事?”
“大帥,這是誤會,真的是誤會啊。咳……咳。大帥請看,老朽如今的身體,怎么……怎么還能想那帷幕之事。這是風俗,風俗不同,您誤會了。”
莊知非辯解道:“鄉民貧苦者,無力承辦婚事,長此以往,人口不得繁衍,百業為之凋敝。于鄉間,也易生男女不法之事。老朽出自好心,以糧食放貸,助其完聘。又恐其所娶妻室不賢,婚后夫妻不睦,又或不安于室,復生其他變故。叫到家中侍奉,只不過是教授生活之道,不涉男女之私,更無強迫與和之事……這是家中下人借著老朽的名義招搖撞騙,為非作歹。老朽治家無方,竟不能制,實在是慚愧。大帥,請把人犯押來,老朽與他們當面對質,以辨清白。至于這些不法之徒,污人清白,罪不容赦,依我莊氏族規,也要沉塘以懲。”
“推的倒是很干凈么,你是說,你沒染指過這些送來的女子了?”
莊知非一推胡須“大帥請看,老朽這把年紀,哪還能做的了那等事?至于家中子弟,或有年少紈绔者,趁機渾水摸魚,這倒是再所難免。老朽發誓,自即日起,新人成親之后,再不來府里教授規矩。任他們自行完配,不予干涉。”
“那我再問你,前任知縣的獨生愛女,怎么成了你的小妾,這你又怎么說?我告訴你,漢娜小姐已經去內宅找人了,我想這個人,該不會也是來學規矩的吧?”
莊知非知道,這個過門是打不過去的,又想起這位大帥,去年為了佳人帶兵下江寧的故事,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房間里沒有第三人,撩起衣服跪倒在地,再次除冠叩頭 “大帥開恩,大帥開恩!前任知縣乃是個捐班,在這里一無人脈,二無靠山,輿情又不熟悉,寸步難行。全靠老朽為他維持,他才能坐穩位子,保住自己的官印。為了報答老朽,把他的獨生女兒送老朽做妾,老朽一時鬼迷心竅,竟然答應了。事后再想后悔,已是覆水難收。好在她如今未曾誕下子嗣,老朽情愿……情愿將她轉送給大帥,另奉上良田五千畝,一般做她的嫁妝,一半送與其父維持生計,不知大帥意下如何?”
趙冠侯未置可否,只冷笑著問道:“你把她送給我?她自己可愿意?”
聽這話里有松動,莊知非長出一口氣“愿意,她自然是愿意的。女子皆水性揚花之輩,嫁入豪門,有何不愿?且大帥年少英俊,她自是歡喜的很了。再者說來,自古來,夫為妻天,女子講三從四德,哪能事事自己做主?只要大帥點頭,哪容得她不答應。”
趙冠侯一拍掌“好個夫為妻天,好個女子不能事事自己做主。本帥剛剛發布了號召,宣布響應興中會的民權主張,支持男女平等,看來我說的話,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了。”
“失言……老朽失言了。”
莊知非隱約覺得,這位大帥似乎比以前遇到的那些官員加在一起都難對付。他是翰林院出身,部堂高官清流言官見的多了。回鄉之后,葛明黨,會黨乃至各種激進組織,也經歷不少,總是可以應付裕如,游刃有余,今天卻是第一次感覺到有些吃力。
好在羈縻天下,不離酒色財氣。他四字皆有,不愁不能應付,連忙道:“大帥息怒,老朽老而無用,兼且事出突然,神智迷亂,言不能及義,大帥不要見怪。請大帥稍做休息,這么早來,一定未進早膳,老朽這就吩咐人給您備辦一桌酒席,咱們邊吃邊談。”
趙冠侯揮手阻止“吃飯不必著急,我們先說事情。那些事我先不問,我再問你另一件事。一個月前,我就給你們下過公事,要購買田地,按價給銀。銀價如果認為不合適,可以面議。為什么你既不肯賣地,又不肯議價,還帶動其他士紳,一起請愿,反對官府征田。甚至為此,還把關系通到了張員那里?他是長江巡閱使,不是江北巡閱使,還管不到你這里。再說,你大概不知道,張少和見了我,也要磕頭施禮,叫我一聲爵帥。你覺得有他的路子,就能不買我的帳了?”
“老朽絕沒有這種想法,大帥明查。”莊知非心知自己犯了大忌諱,身為江北轄下士紳,卻請愿于江南的大吏,這種行為,任何一個屬官,也難以容忍。此事走漏,也就難怪大帥動怒,居然親臨。
他連忙磕頭道:“大帥容稟。莊門老祖,即有家訓,為防家中后代不肖,不知先祖創業艱難肆意揮霍,特指定家規。家中田地只許買不許賣。陪嫁可以送,但是不能賣田易銀。有敢私賣一畝田地者,即從族譜中除名,從此不復為莊家之后。老朽不敢違背祖訓……”
“原來,你的祖訓,比我的大令還要管用。這也就難怪人說蘇北只有士紳,沒有官府了。我要告訴你,這個老規矩該動了,你的好日子,到頭了!你這些年欠的債,今天都得還!”
一聲斷喝之中,皮制軍靴帶著風聲,重重落在莊知非身上,這老人被踢的如同一只皮球向后滾動,直撞在墻上。慘叫聲中,口鼻都見了血。門外,蕭大龍帶著幾名護兵沖進來,趙冠侯一指 “他這老貨給我捆上。還有他全家的男人,一個不剩,全部給我抓起來。至于女眷,集中看押,等待發落。”
“不,女人也要抓!”漢娜扶著一個女人從外面走進來。這個女子蓬頭垢面,看不清五官,只是看身形很瘦,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布衣長裙,皮膚黯淡沒有光澤,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
漢娜道:“這就是那位可憐的花小姐,她在這個充滿罪惡的院落里,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讓一個受過教育,能夠講流利外語的女性,變成了一個每天從事體力勞動的無知村婦。這是犯罪,是對主的褻瀆!你要知道,她在津門求學時,曾經受過洗,是天主教的信徒。莊先生,我以教會的名義對你宣布,你有麻煩了。而迫害她的人,也包括了這個老人的妻子,一個號稱善人的老婦人。她嫉妒這個年輕的女性,奪走了自己丈夫的心,所以對她非常苛刻,我要求,對她也進行審判。”
“如你所愿我的小天使。沒聽見漢娜小姐說什么么?快去,把他的老婆也給我捆起來!另外,到附近去叫人,他莊家族中青壯幾千,老東西靠這個要挾地方官,我今天倒要看看,他家最后,還能剩下幾個人!還有,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沒吃正經東西,光啃干糧了。去,把他家看家的大狗全給宰了,給我弄鍋狗肉吃,雞鴨牛羊的,你們看著殺,別委屈著自己。糧囤打開,自己搬糧食做飯!除了不許碰他們家的女人,剩下隨便。”
“遵令!”
本來被圍住的周家兄弟,又被解救出來,看著那些士兵殺掉了兇狠的大狗,熟練的剝皮燉肉,又開糧囤搬面粉的樣子。周貴吞了口唾沫“他們說是江北最大的土匪,大概是實話……”
紅菱在他手上狠掐了一把,小聲道:“說啥呢,你不要命了。再說,沒他們,我現在就被那老東西給……你得謝謝人家,不許說壞話。”
莊氏宗族以各房為單位,分布在周邊各個村子之內,隨著銅鑼聲聲,陸續有人,向著本宅長房趕來。這么多人,自然不能安排在大院里,干脆就把會審地點,設在了田里。上百根木樁打進地里,每根木樁上捆著一個人。
既有莊知非本房子弟,亦有家里的護院、教習、管事、帳房等等。女眷里,倒是只有一個莊夫人,其他人都沒有在內。日光很毒,即使不加外力,只是單純的暴曬,也非普通人所能承受。
佃戶們初時只是三三兩兩,在遠處看著,很快,他們發現這并不是土匪來開大戶,而是正規軍。包括本地最強的武力保安團,也已經公開站在了那位大帥一邊,于是,膽子大的人越來越多,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莊氏宗族子弟里,確實有著不少年輕后生,但是缺乏有效的組織,并沒有一個人把他們動員起來,向官軍進攻。一些人自發的向里面沖過去,大喊著“保護族長”。可是人剛向前沖了沒幾步,士兵就已經開槍射擊。
第一排槍是朝天射擊,莊家子孫對于這種事見的多了,并沒有被嚇住,相反沖的更快。護衛法場,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規矩,但是只能朝天開槍恫嚇,再不然就是以槍托毆擊。
莊家子弟人多,只要撲上去,把族長搶出來,挨幾槍托也沒什么。大不了將來出人來頂罪,總是先要保住族長為要緊。卻不想,那些年輕沖動的后生仔們,沒跑出幾步,第二排槍就響了。
士兵們似乎并不忌憚于殺人,這一排槍是平射。莊家子弟,挽著胳膊向前沖,成了絕好的槍靶。一排槍打過去,人就倒了一片,傷而未死的,躺在地上,發出陣陣哼聲。
剩余的子弟們,平日里打架斗毆的時候很多,并不是見血就怕的孬種。但是大兵真敢殺人的事,還是第一次見,全都呆住了不知所措,進退都覺得不當。
負責警衛的士兵裝彈速度極快,這時已經重新裝填好槍彈,重新舉起步槍,第二排、第三排,一排排排槍平舉,已經做好射擊準備。
一些士兵取出了手留彈,隨時準備朝人群里丟。這些士兵不是本地人,跟當地沒有什么利益糾葛,也不存在抹不開情面的事。只要一聲令下,屠村滅族的事,也完全干的出來。莊家幾位族老,這時就不得不考慮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以手無寸鐵的青壯,去對抗武裝士兵,結果將會如何?
“我們……我們得保住祖墳啊!”一名族老發出了無力的哀嘆,一支身份可疑的騎兵,數量足有百人,已經向莊家的祖墳方向前進,這多半是要挖墳掘墓的預兆。青壯的后生們,在活人與祖宗之間,大多選擇了后者,提著武器,改去護衛祖墳,趙冠侯預料中的莊樓村流血慘案,只演了個開頭,就劃上了休止符。
等吃過了午飯,田地里聚集的人已經近萬人,男女老少皆有,甚至于白發蒼蒼的老者,也要在子孫的攙扶下,來看這百年難遇的熱鬧。
一口鍘草的鍘刀,就那么放在地頭里,趙冠侯背后,立了一把前金時代,巡撫儀仗的紅羅傘遮陽,漢娜與他并排坐著,臉上表情極為嚴肅。
看到人來的差不多,趙冠侯舉起喇叭,扯開嗓門道:“父老鄉親們,我是山東兼民政長、江北巡閱使、鐘央陸軍第五師中將師長特授上將軍銜的趙冠侯。這蘇北,是我的管轄范圍,換句話說,你們頭上頂的是我趙某人的天,腳下踩的是我趙某人的地。這塊地方我說了算,這里的規矩,由我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