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趕到居任堂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對袁慰亭十分恭敬,絲毫看不出,大鬧過陸軍部的樣子。但是袁慰亭已經知道,趙冠侯在陸軍部掀了桌子,若是再吵下去,說不定要打人。
他端詳趙冠侯一陣,說了一聲胡鬧,隨后問道:“吃過東西沒有?”
“回大總統的話,吃了東西了。在鳳云班擺了個雙臺,吃了幾杯酒,老雷就過來找我了。”
“那個小阿鳳,對你的心思?”
“談不到。”趙冠侯想想小阿鳳的樣子,確實如王賡所說,氣質高于相貌,雖身處北里,依舊是一副仕宦人家,千金閨秀的舉止。就算應酬之時,也是不茍言笑,仿佛把貞潔牌坊刻在額頭。被自己握住手的時候,神色間還隱隱有抗拒及厭惡之態。
但越是如此,在那等地方越能引起男人的興趣,想著把個大小姐強按在木床上,和把一個隨手可折的閑花按在床上,滋味當然不同。不管是真是假,其靠這一個特色,外加上頗為高明的應酬手段,著實有幾年好紅。
趙冠侯家中自有美妾,若說出身,連格格都有,何況是這種閨秀氣質,是以在鳳云班里,依靠自己身份,來個煮鶴焚琴,倒無不可。管她是否愿意,總之不能推拒自己留宿。可是要說到迎娶進門,那就無甚興趣。
袁慰亭見他興趣缺缺,就不再提。對于白天在陸軍部那一鬧,他也沒說什么,只與他談起軍務。
“徐又錚的計劃,你不滿意,這其實應該跟我說,咱們一起來商量。芝泉把幾個叫去,卻不與你們議事,這個習慣,不好。”
“大總統,他這不是不好,是把我們當做了部下來看。把我們叫去,純粹是拿我們幾個當成他麾下的將校,只要計劃定好,分發令箭,我們就聽令而行。若是大總統的命令,那沒什么話說,您怎么說,我們就怎么辦。可是他段芝泉,我第一個不服氣!我在關外打仗的時候,他在哪?我在宣府打哥薩克的時候,他又在哪?后生晚輩,該在我面前倒茶聽訓的主,我憑什么要服他的調遣!”
袁慰亭對這番表態,心內頗為滿意。部下之間,如果彼此投契,自己這個位子就坐不牢固。要的就是他們內部山頭林立,互相成仇,自己才好從中左右互袒,維持平衡。當日章桐書生拜大將,制約一群驕兵悍將,用的也是這等辦法。自己曾幾何時,認定是拿破侖一樣的雄主,可如今,卻不得不用上些文人手段了。
他非但沒有呵斥,反倒是贊同的點頭“芝泉……人未必不好,主要就是太寵著他身邊那個徐鐵珊。拿他當了自己智囊,什么事,都要聽他的安排,這樣……不好。咱們不提他,只說這個計劃,你有什么看法?”
“卑職認為,不算太妥當。調動的兵力太多,前后二十幾萬人,要用多少軍餉,又要花多少精力。白狼所部,所依仗的一是有民心,二是有腳力,戰走隨心,官軍抓不住他們。現在部隊里又有了許多槍支,實力大增。我們的主力部隊在南方,河南境內,都是新組建的省軍,還有不少部隊與匪徒有勾結,臨陣反水的很多。想要在河南遏制他們,并不怎么容易。可是要動用二十幾萬人,也實在太多,卑職認為,以一支精銳部隊前往剿滅,其余各省,以本省部隊嚴守省境。各掃門前雪,不管別人瓦上霜,把他們困在一個地方,這仗就好打了。”
袁慰亭道:“你這是當年,曾文正打捻子的辦法,用一個拖字訣,外加一個困字訣。”
“正是。白狼軍來去如風,正如捻子一樣。如果追著他們打,等于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部隊疲于奔命,一旦中了埋伏,就會吃大虧。當年僧王英勇蓋世,也是這么死的,我們不可不防。”
袁慰亭看著地圖,也對趙冠侯的辦法頗為同意“白狼軍行動的方向,是朝荊紫關一線前進,你覺得,他們是要攻湖北還是要取陜西?”
“這……現在情報太少,卑職也說不好。”趙冠侯沒有絲毫尷尬的意思“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那只是小說上人物才有的本事。沒有充分的情報,任何判斷都是沒有依據的。非但無助于解決問題,還會擾亂大總統思路。”
“不妨,今天你我的談話,不是商議軍機,而是朋友間閑談,說什么都沒關系。你只管說說看。”
趙冠侯在山東開設軍校之后,自己也進去隨堂聽課,跟隨四教習以及瑞恩斯坦學習軍事。這個時代,普魯士的軍事理念,以及軍事才能確實比中國為強,他學知識也快,如今的成就,已經遠勝當初。雖然桌子上沒有三角板等輔助工具,但是他簡單做了個分析之后,臉色凝重 “大總統,芝泉的這個安排,有個最大的問題,是認為白狼軍一定會攻取荊紫關。那里是三省交界,一旦占領,進退余地很大。所以他命令陜西、湖北兩省的部隊,向荊紫關一帶集中,意圖跟白狼打殲滅戰。可是,如果白狼不攻打荊紫關,我們又該如何?”
“不打荊紫關?”袁慰亭的神色也嚴肅起來,他趴在地圖前,看來看去,那頂白纓軍帽太過礙事,索性摘下來扔到一邊,肥碩的身軀,幾乎是趴在桌上,樣子滑稽以極。
半晌之后,他站起身,把軍帽重新戴上,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命令已經傳達出去,朝令夕改,芝泉就真要扔紗帽了。現在咱只能賭一把,賭白狼依舊會兵進荊紫關。按照行軍速度,我們的主力,能夠在荊紫關把人堵住……咱的運氣,一向都還不太壞是吧。”
“大總統說的是。”
“可是,既然進了賭場,咱就得既想到贏,也想到輸。等過完了生日,你就回山東,隨時準備領兵出征。如果荊紫關沒能堵住白狼,就得用你說的辦法,以一支勁旅進剿白狼,各省安守自己的省界,壓縮白狼所部的生存空間,一點一點,把他蠶食掉。現在咱們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主力部隊都在南方,如果撤回來,那些省份說不定就給了葛明黨。再說,能不能撤的回來,也是兩可之間。讓他們放下膏腴之地,去打苦仗,他們未必肯。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本來你的部隊,我是準備著拿來當殺手锏,防范扶桑人。現在卻只能先顧白狼,顧不上扶桑鬼子,這次的苦,就得你來吃。”
趙冠侯立正一禮“山東部隊隨時聽候大總統命令!”
“好!這是我帶出來的兵。冠侯啊,這次你帶來了一群內廷供奉給我慶生,我很感激。我不好皮黃,可是他們搞的這出新安天會,對我的心思,我正要好好的看一看,這是我今年生日,收到最好的一件禮物了。”
趙冠侯一笑,新安天會的劇本,出自一位新近來到山東的奇才白斯文之手,據說其人留學揚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博古通今,乃是不世出的大才。這個劇本的水平,堪與泰西名著媲美,賦予了傳統劇目全新的精神。這個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能得袁某一句贊語,就很知足。
袁慰亭這時又道:“河南的情形,你早晚也會清楚,與其讓別人說,不如我說。我準備在河南,秘密訓練三個師。這三個師命名為模范師,目的,是給各省看的。不要讓他們自認為有兵權在手,就可以蔑視鐘央權威。事實上,這就好比是家里放了把刀,不一定是要殺人,純粹是要自衛。可是讓鄰居知道你家里放刀,心里難免不舒服,所以這消息我嚴格封鎖,沒讓外人知道。不是有意針對你們誰,而是覺得,這事不說破最好。我想是等到部隊練起來之后,再讓你們知道。練成以后,按著練模范師的辦法,重練北洋。到時候,把咱的兵都練強,還用怕洋人么?可惜我的心思太多,一時沒跟你們說,結果,現在再說,也來不及了。”
他嘆了口氣“這回,白狼給我來了個連鍋端。步槍、手留彈,除了大炮沒要之外,其他的應有盡有。另外,還有兩百萬元鈔票,是我給三個模范師籌備的軍資。你要面對的,不是土匪桿子,而是武器跟官軍不相上下的悍匪,你可有信心?”
“卑職小站練兵時,大總統曾經說過,不管用什么武器,什么操法,心氣都是一樣的。當兵的只要知道忠和勇,不怕死,敢拼命,就沒有打不贏的仗。拿刀的白狼我們打,拿洋槍的白狼,也一樣打給大總統看!”
袁慰亭滿意的一笑,“好,這話我聽著痛快!時候不早,回去好生歇著,接下來,咱就等著揭盅,只要這一寶芝泉押對了,咱就都能松一口氣。”
熊熊的烈火,照亮了黑夜。百姓們瑟瑟發抖的站在場院里,看著眼前這群不速之客。大多數的百姓不識字,認不出那些大旗上寫的什么。只知道,字比較多的那面旗下的兵,比較厚道,而那些少的人,就比較兇。不但打人,還用手摸女人的臉蛋和胸脯。
村里的財主,被捉到了場院里,進行公開的處決。為首者自報姓名之后,大家才知道,他叫做白朗,而不是白狼。
看這些人身上穿著黑色勁裝,服裝整齊,大多數都背有快槍,似乎是能成事的樣子,不少后生躍躍欲試,想要加入到隊伍里。可是聽到黑夜里,女人凄厲的尖叫聲,他們的步子又停了下來。
那是地主家的女眷,她們一個人,要應對不知道多少男人,肯定是活不成了。這樣的隊伍……似乎還是不要參加為好。
幾個抱鬼頭刀的大漢,將財主一家男丁的頭都砍了下來,隨意掛起。那位白大都督,則開始給百姓們宣讀袁氏的罪惡,以及自己吊民伐罪的決心。沈鴻賓參謀,在一旁負責補充,兩人講的慷慨激昂,聲請并茂。
王天縱在另一邊,卻不為人察覺的撇撇嘴,一旁,王天縱的結拜兄弟劉鎮華小聲道:“真麻煩!每到一個地方都講這么一通,耳朵都起繭子了,沒啥用,講他弄啥了。”
“別說話,大都督愿意講,就讓他講,能多拉來一個人,也是好的。”
“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要喂,還不如就咱自己這些人呢。除了咱自己人,外人信不著。趕緊講完了,開開倉拿糧食搬銀子才是真的。這土老財家有幾桿好槍,正好給咱們配上。還有,他家那閨女真不錯,聽說是念過初中,認識字的……”
王天縱瞪了他一眼“你啊!啥時候改改你的毛病,跟郭冷娃一樣,見到女娃子就管不住自己褲腰帶,弄出事來,還得我給你賠不是。趕緊的,去把事辦了,然后分糧食去,這里,你不必待了。反正你也不愛聽。”
劉鎮華如蒙大赦,道了聲謝,悄悄的后退幾步,隨即轉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白朗軍發揮了自己全員騎乘化,馬術精良,行動速度快的優勢。假意做出攻打荊紫關的表現之后,虛晃一槍,假道入安徽,攻克六安、霍山一線。坐鎮安徽的倪繼沖此時正準備進京為袁慰亭賀壽,猝不及防,連戰連北,甚至正規軍一個營,都被吃了個干凈。
在安徽數戰數捷,白朗軍的聲勢如日中天,安徽省是北洋軍中數位大佬的桑梓所在,所關非細。段芝泉心念故鄉,電令各軍,立即向安徽方向增援,務必確保安徽安全。
可就在這道電令下達不久,一份來自陜西的急電,擺在了陸軍部案頭。陜西馮翊軍總司令郭劍,降而復叛,同時太白一干刀客武裝,紛紛響應,高峻、耿直、龔奎、曹世奇各部同時起事,聲勢浩大,號稱有兵二十萬人。
原本防守陜西的地方防軍中,也有大批人馬起來響應,叛軍一困陜西省城長安,一取同州,陜西新任閻文相兵少餉絀,處境艱難,已經陷入圍困之中。在求援電報發出之后,長安的電報線路已經斷絕,閻部情形未知。
此電方至,噩耗又來,白朗部自安徽劫掠一番,待袁軍大部趕來增援時,抽身即走,反攻豫西,攻縣城十余座,括馬匹騾子千余匹,壯丁兩千余。
另有一支傳教士團為白朗部所俘獲,全部二十余人,生死未明。其部已經打出旗號,與陜西郭部遙相呼應,通電反袁。且部隊向項城一帶運動,另有情報顯示,白狼軍意圖對袁氏祖墳不利。
看著這兩份電文,段芝泉只覺得,今年的秋風,格外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