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接到任命書時,人已經到了固原。華陰雖然是要地,但是縣城的規模有限。魯軍的兵力太多,在那里駐扎,存在著各種不便。初時,還可以憑借救星的身份,把這種不便壓下去,可是時間一長,部隊開支越來越大,對地方的干擾漸多,矛盾自然會產生。
除此以外,魯、津兩幫的商人大量進入陜西,對原有的商人也是個極大的打擊。趙冠侯又是這兩幫商人的幕后老板,于本地商人而言,趙冠侯的形象也漸漸變的可惡,兩下的關系也不像一開始這么融洽。
既然救國君的主力都被解決,潼關廳留駐一個團防范,其他部隊更換防地,就是必然之舉。
長安初毀,短時間內,不可能作為駐節之地。固原在前金時代就是軍事重鎮,城高壁厚,可囤重兵。加上城里有幾個存糧甚多的大糧倉,自然就成了魯軍理想的駐地。
鄒秀榮看到這任命書,笑著說道;“老四,看來我又要恭喜你了。現在,你可是名符其實的大帥,四省都在你的管轄范圍內,以后二嫂可以打著你的旗號,橫行霸道了。”
“二嫂,你就別逗我了。馮玉璋一定在江寧罵我八輩祖宗來著,這個印可是不大好接。跟老馮素無矛盾,為了一個位子,搞的大家抓破臉,不值得。再說,我在山東遙領兩江,一如老馮在江蘇遙領陜豫,固然可以施加影響,但如果真正說去左右什么,也很難,至少目前為止,那里我最多去關照一下正元的生意。二嫂打我的旗號橫行霸道怎么都好,軍政財稅,我還不能去管。”趙冠侯搖搖頭,又看看鄒秀榮的臉色 “二嫂,你的氣色可不大好,要我說,這陜西的水土跟山東出入太大,你還是趁早回山東的好。”
“怎么,又要轟我?打仗的時候你說危險,不打仗了,怎么還要趕人?我是個做生意的,全國哪都去,什么水土不服的事,我壓根就不在乎。我是最近沒睡好,加上年紀大了,自然就難看了。老女人了,都這樣。”
趙冠侯笑著賠禮“二嫂,您這是為了移民的事操心了,這么多的移民,肯定是要費很大力氣。可是,主要的活,還是得交給下頭的人干,要是為了移民,把二嫂累個好歹,我的良心難安。該休息就得休息,好好歇歇,一準就能恢復過來。要說老,這話我可是第一個反對。誰敢說您老,我一槍斃了他。女人在二嫂這個歲數,正是黃金年齡,不信的話,我給京城發電報,問我二哥什么意見。”
“淘氣!”鄒秀榮沒好氣的在趙冠侯肩膀捶了一拳,房間里沒有其他人在,鄒秀榮也就敢問一些較為隱秘的問題。
“老四,你做事有韜略,二嫂是很信得過你的。可是這移民的事,花費巨大,光是這幾十萬移民,就要破費超過百萬的款子。這筆錢,正府也不會給你報銷,即使你有家當,也犯不上這么個使費,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用心。若說你是為了行善積德,我可是第一個不信。你……肯不肯對我說個實話。”
趙冠侯笑道:“二嫂,在我看來,你與我的大姐一樣,咱們仿佛是親人,沒有什么不能對你說的。移民的事,雖然看上去花費很大,所得很少。這些移民大多是身無長物的窮苦百姓,最多是有幾間破草房,也不值什么錢。可是,這些人的用處,卻不在于此。山東,不會始終像現在一樣,將來是要變化的。未來的山東,我要辦幾件事,每一件,都離不開兩樣東西,一是錢,二是人。錢可以借,人就只能自己想辦法。現在把這些人移過去,比未來招人要省錢省力。這是其一。至于其二,花小錢,總可以省大錢。”
他拿起桌上一份電報“這是十格格拍來的,扶桑人的兵船,在山東附近轉來轉去。煙臺、日照,都有扶桑人兵船的影子,甚至還要封鎖咱們的港口。為的,就是他們那個調查團失蹤的事。咱們的水師不如它,當然不能與他講打。好在有普魯士和阿爾比昂兩國海軍在,扶桑人也不敢真的開炮打我,至于鎖港,他們也鎖不住。但不管怎么樣,這是個威脅。如果真的打起來,二嫂覺得要花多少錢。”
鄒秀榮的神情也嚴肅起來,山東是她桑梓所在,所考慮的除了錢,更有兵火連結,對家鄉的損害。再者,不管對老四有多少信心,她都不認為趙冠侯可以以一省而敵一國,更別說是扶桑這種強國。
不論是至親受害,還是自己這個兄弟敗北,都不是經濟可以衡量其價值的損失。她搖頭道:“跟扶桑打……這,這萬萬是打不贏的。”
“我也知道打不贏,但是他如果非要拿走我不能給的東西,就算打不過,也只有拼個魚死網破再說。好在,事情還沒到推車撞壁的時候,很多時候,間接的夸耀武力,也可以起到避免戰爭的作用。比如有個壞家伙看二嫂漂亮心懷不軌,找人揍他一頓自然是最好。可是二嫂如果拿起槍練一練槍法,或是耍一路刀劍,一樣能讓他知難而退。移民一如演習,都是夸耀實力的手段。我能組織起幾十萬人的移民而不亂,這個組織能力,就足以讓當前的扶桑陸軍知難而退,不至于興師來攻。所以移民的事,對我來說,實際跟陜西作戰,是一樣重要的事。作戰是展示魯軍的戰斗力,移民同樣是。只要扶桑人,腦子沒有壞掉,就不會找我麻煩。當然,如果他腦子壞掉了,我也不介意,給他點顏色看看。二嫂現在,等于戰場上的方面大臣,擔子大的很,也是該找人分一分了。”
趙冠侯侃侃而談,指著地圖,談著自己移民的用意,以及山東面臨的外部壓力。這些機密,即便是軍隊里,也不是所有軍官都有資格掌握,鄒秀榮心知,這是老四不拿自己當外人,心內感激之余,復又有幾分激動。
在她眼前,這個年輕英武的小弟,與當初在倫敦,與自己談理想,談救國的孟思遠,竟是那樣的相似。
“哦?這么說,我和美瑤一樣,也成了女將軍了?那這個擔子,我還挑定了。山東是我的家園,自然不能讓它受兵災戰火。不管多辛苦,這移民的事也要做好。”
鄒秀榮態度很堅定,“陜西、河南兩省大移民,不提能夠震懾扶桑人的事,單是能夠參與這樣的壯舉,再辛苦一點,我也甘心。再說,其實我的擔子已經很輕了,真正辛苦的是那位錦姨娘,她已經累的病了,但還是要為你操持公事,你啊,可要對的起她。像我們這個年齡的女人,很可憐,她動了真情,你若是不肯對她好,我第一個不會答應。”
雖然第一波移民沒有百萬之數,但兩省移民加起來,也超過二十萬人。從沿途的行動,到糧食開支,再到安全防護。既不能讓人傷害移民,更不能讓這些難民變成亂匪禍害地方。每一件事,都是一件極復雜的工作,且缺少成例可尋。
仿佛是一道極難的考題,擺在了山東的軍官以及民政官員面前,哪一點處理不善,都會引發極為不利的后果。
趙冠侯挾陜西大捷之勢,如今正如日中天,保舉官員無有不中,反之,如果他要罷免誰,也同樣輕而易舉。不管是已經提拔的,還是渴望提拔的,哪怕是單純想保住烏紗的,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絲毫不敢放松。
作為幫辦糧臺的錦姨娘,之前與陜西的商人談判,為魯軍解決了大批糧食、棉衣問題。資金上的墊支倒是小事,談判、討價還價,每一筆金額上的錙銖必較,卻極大的消耗了她的精神與體力。讓她本就孱弱的病體,情況更為嚴重。
錦姨娘的咳嗽一陣嚴重過一陣,藥放在手邊,卻顧不上喝,眼睛死死的盯著帳本,手指在算盤上來回的撥動。糧食的開支,甚至要精確到兩,有一點差錯,可能導致的是一起民變……這個責任她擔的起,但是她不想看到男人失望的眼神,更怕他從此不在與自己來往。
因此哪怕是拼上性命,她也再所不惜。即使是初入四恒學著管帳時,她也不曾如此用心過,即使眼睛已經干澀、發疼,眼淚流個沒完。肺部咳的就像是刀子割,她也只是咬緊了牙關堅持,不管是疾病還是疲勞,都不能讓他知道……絕不能……。
他現在在哪?是在自己太太的房里,還是和那位年輕的秘書在一起?那個小女人雖然沒有名分,但是以她的年紀優勢,將來,一定是個姨娘身份。自己……沒指望了。
錦姨娘的心莫名的疼了一下,眼淚比剛才更多,她賭氣似的狠狠擦了兩下,不能哭……一哭,就又要耽擱時間了。不管怎么樣,都要把帳目計算好。我雖然青春不在,可是我是有用的。即使做他的秘書,也要比那個小姑娘強……
一聲嘆息,自身后傳來,錦姨娘一驚,人已經被抱住。熟悉的氣息,自身后傳來,男子有力的懷抱,讓她愿意為之赴湯蹈火。
“何必呢?有些工作,是該讓下面的人做了,你負責總帳就好。關中這地方雖然窮,但是很出人才。弄帳的人總是有的,把你自己熬垮了,就犯不上了。”
“大帥……你怎么來了?你不該陪著太太么……”錦姨娘頗有些慌亂,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我這不是來陪自己的太太么?走,我抱你找軍醫看看,你的咳嗽,必須得治。還有,居然敢不喝藥?看我怎么罰你!”
男子霸道的抱起錦姨娘,向外就走,女人驚慌的叫道:“不成!不能……不能讓人看見,壞了帥爺的名聲。我……我自己會喝藥的。”
“我不信你,好好躺下,我喂藥給你吃。”
看著堂堂的大帥,親自給自己熱了藥,又如同照顧小孩子一樣,將湯藥一勺一勺喂到自己嘴里。明明是苦澀無比的藥湯,卻勝過蜜糖。趙冠侯等放下藥碗,拿起手絹擦著錦姨娘臉上的淚水,沒好氣道:
“都多大個人了,怎么還像個孩子似的,喝藥還哭,羞不羞。我回頭給你這派幾個人過來,讓佩萱也過來幫你。你那個水煙袋少抽,沒好處。自己該休息就要休息,不要太拼命。雖然移民是件大事,但是,也不能把自己搭上。”
“我……我愿意。”一聲輕微的自言自語,聲音幾不可聞,幸福與希望的笑容洋溢在臉上,自操辦移民事來,這個晚上,錦姨娘睡的格外香甜。
陜西初春的風,依舊利如薄刃,風中的黃沙落在人的頭上、身上,將天地渲染成一片灰色。在黃土高坡上,一條灰色的長龍,正在緩慢的移動。龍的身體很長,一眼望不到頭。
龍行動的很緩慢,迎著風,迎著沙塵,雖然步履艱難,但始終是在向前蠕動。
曹老實,是整條龍的組成部分之一,亦是萬千元素中,極為普通的一個。人如其名,除了老實本分,他沒有任何特長和優點。
沒有田地,沒有房屋,屬于自己的全部財產,就是一間窯洞。靠給村里的地主做佃農,勉強維持著自己生存的底線。他不懂得道理,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民生民權這些東西。他所求的,只是最簡單的東西,食物、生存。
但隨著救國君興,隨著西北的戰亂,這種最簡單的需求,也變成了奢望。逃亡,不知目的,盲目跟隨他人的奔走。隨后是遇到騎兵,被抓丁,給救國君運輜重。
他不知道救國君的理念,就像他只知道郭劍是個好漢,井俠魔是關中的才子,但是他們有什么主張,什么大志全不知情一樣。救國君于他而言,只是一份工作,這份工作比當佃農更危險,但是收入卻更少。
饑餓原本就是他的至交,加入救國君之后,這個老朋友就來往的更頻繁。一天辛苦的體力勞動,所能得到的,就只有極少的稀粥而已,根本不能果腹。是以,當北洋的馬隊出現時,他沒有像長官吩咐的那樣,舉起扁擔保護輜重,而選擇了跪地投降。反正,北洋的糧食不會比救國君再少了吧?
他是個沒有所謂自主性的人,官府讓他們去哪里,他們就去哪里。對于家鄉,他確實眷戀,但也沒到離不開的程度。生活的村莊已經毀于兵火,故鄉對他最大的吸引力,就是那間窯洞,和偶爾可以吃飽飯的寶貴記憶。
官府讓他移民,他就要聽官府的話,至于什么叫移民?誰在乎。
聽說到了地方,會有房子住,還會有活干,這對他而言就足夠了。至少北洋軍伙食,可以讓饑餓這個老友拜訪的次數少些,那就比救國君好。
按負責移民的官說,到了地方,還可以讓自己討婆姨,成家過日子。以他的財力,原本是沒想過這種事的,現在既然有機會,那為什么要拒絕呢?長官說了,只要表現的夠好,就有機會討婆姨。如果可以檢舉身邊的人想跑,或是其他不法行為,還能得一角獎金,檢舉的更多,甚至可以自己挑婆姨。
即使風沙撲面,孫老實的眼睛,依舊努力的睜著,看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到底誰會跑?
是前頭這個老爹,還是身旁那個大漢,又或者是,在左前方那個大個子?這隊伍里,大多是青壯年,老弱婦孺不算太多。但即使如此,他要是想跑,自己也要抓住他,抓住了就可以分錢,分糧食,分婆姨……
昨天似乎看到一個女子不錯,走在她后面,只看著她那富有生命力的腿和那又大又圓的后丘,就已經讓孫老實有了反應。為了那個大后丘的女人,自己也得拼了!
無聲的長龍中,無數的元素,無數的孫老實,無數期望著分房子分田分婆姨的男人,都抱著類似的目的,目光緊緊鎖定著同伴。期待著身邊的人犯錯誤,讓自己立功。
而這條龍的漸漸分成兩路,一路的目標是商南,另一路,則是潼關。經過這兩路分流水陸,最終到達的點都是一個: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