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租界內。
梁任公在請愿團進京之后,就選擇了離京南下,到松江租界里生活。作為研究系魁首,其與興中會算的上死對頭。但不管是在正界,又或者是在學界,梁任公的影響都不容小覷,加上松江經過趙冠侯南下后,興中會力量大受打擊,光復會勢力大升。是以,梁任公在租界里,非但不用謹小慎微,反而飲宴酬酢,交涉無礙。
與他來往的,都是研究系的舊日同僚,或是學界的名流。這些人曾經以袁慰亭為盟友,共同抗擊興中會。但是當興中會真的被逐出國會之后,他們卻發現,也沒有人鋤頭為自己說話。鳥盡弓藏,當興中會被解決,下一個被消滅的,自然就是自己。
國會給共合殉葬,新成立的國會,實際只是袁氏的御用機關,研究系并不能列席。失意者選擇南下,這不等于他們承認失敗,只是在等待,等待新的機會。現在,機會終于來了。
蔡鋒與梁任公有師生名義,他在云南通電獨立,起兵討袁,梁任公的處境就比較微妙。但是租界畢竟有著超然地位,袁皇帝也不敢派人真到租界里來鎖人。但是,最近梁宅附近,也多了些身份不明的男子往來窺伺,于梁任公的安全上,大有妨礙。
“梁先生,是該離開了。猴頭已經喪心病狂,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對先生下毒手,再留在京里,必受其禍。我這次,就是奉命來保護梁先生離開的,我們已經聯絡好了一艘扶桑的貨輪,肯定能把您帶出松江。”
站在梁任公面前的,是一個極為強壯的男子,雖然穿著西裝,但是卻掩蓋不住身上那種軍人氣質。一看而知,其是個打老仗的軍伍。臉上滿是傷疤,看上去分外猙獰,但是這些傷疤,實際也成了他的榮耀,畢竟能與魯軍交手,且挨了一發手留彈不死的男人,也算是鳳毛麟角。
黎天才。曾經岑春宣的衛隊長,后于江寧大戰時,被魯軍夜襲炸傷,但最終搶回了一條命。現在,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老主公門下聽令,繼續舉起討袁大旗。岑春宣與袁慰亭,算的上死對頭,當初被趙冠侯以移花接木的手法偽造合影,給趕下了臺,被地方官監視居住,處境十分凄慘。等到葛明軍起,袁慰亭成為大總統時,他便已經買舟出海,隱居于星州共合國。
在他看來,自己的命運,或許將終結于此,異鄉將成為自己最后的埋骨地。卻不想,人生際遇無常,袁慰亭在一手好牌的情況下,竟然打出了最為不合情理的無理手。
兩人相斗,岑春宣負多勝少,這次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黎天才作為老部下,第一時間出來擁護恩主,加入了岑春宣的隊伍。梁任公與岑春宣沒有什么交集,對于這位前金封疆大吏的看法,實際也沒比袁慰亭好到哪去。離開松江是必然的,但是卻不一定要跟黎天才走。
“岑云翁出山討袁……這確實是件好事。岑翁在廣西極有影響,且是陸干帥的老上司。如果他肯出山號召,陸干帥多半會賣這個老上司面子,起兵響應。梁某一書生,于軍事素無所長,于財政上亦無能力。至于號召力,在廣西,怕是知道梁某名字的人也不多,恐怕與云翁面前,并無助益。”
黎天才一笑“梁先生您過謙了。這次出山的不止是云帥,還有……孫帝象。”
他在葛明時與陳無為并肩做戰,與興中會之間的淵源也頗深。對于研究系與興中會之間的恩怨,自然也有所知,因此,說的話,也是發自肺腑 “我在江寧吃過炸蛋,差點連命都送掉。到現在,身體里還有許多碎片取不出,一到陰天下雨,那滋味……不過我既沒恨過趙冠侯,也從未后悔過我的選擇。我給岑云帥做過衛隊長,前金官場上什么德行,我看得很清楚,也見過共合之后,興中會的官場是什么樣子。外國怎么樣,我不多說,于中國,惟有共合才能救國,這是絕對沒錯的。像趙冠侯,他可以打贏東洋人,保住這個國家,我很信他。袁慰亭如果安心當總統,就算云帥出來,我也不會跟著他造反。可是現在,袁慰亭是要稱帝啊。等于我們流了這么多血,死了這么多同志,好不容易把皇帝推翻,他又要把皇帝請回來。那我們犧牲的戰友,又該怎么算?梁先生,你懂得道理比我多,你說說,現在我們該不該站出來,一起反對袁慰亭?”
梁任公邁著步子,輕輕來到窗邊。眼望窗外,極目遠眺“當初在京城搞變法時,我的恩師曾說過,中國好比一座廟,皇帝就是廟里供的菩薩。老百姓,是必須有一座菩薩來供的。它不需要靈驗,只需要是一個寄托,沒了這個寄托,人心就要變壞。所以不管怎么樣,他只倡導立憲改良,不提倡葛明,我對于孫帝象那些人也無好感,原因就在于,他們想要拆廟。我當時就在想,拆了廟,百姓該去拜誰,老百姓沒有神可拜,日子又該怎么過下去?大金的皇帝不好,那我們就選個強人出來當這尊神。我曾經認為,袁慰亭就是這尊神,但是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我原本以為,泰西一打仗,黃浦江上的洋人艦隊就會少了,可是它們不但沒變少,反倒變的更多。袁慰亭為了做皇帝,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與洋人媾和。東洋人明明打了敗仗,我們可以趁機跟他們提條件的,可最后,卻變成了一場誤會。這與前金時代,又有什么分別?外人都在猜測,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在國會里,卻得到了一些消息。貸款!為了一筆扶桑洋債,我們的外交人員,就放了這么大一個交情給對方。而借這筆洋債的目的,既不是用來維持軍隊,也不是用來發展經濟,而是用來做軍費,準備打內戰,消滅所有反對他當皇帝的人。為了做皇帝,袁慰亭可以壓上自己的國家,這樣的神,我們要來何用?”
他的手在空中一揮“岑云翁可以在廣西號召到千百名舊部響應,孫先生卻可以在全國,號召起萬千志士赴死。為了我們這個國家,不至于被洋人一口口吃掉,我跟你走。我們到南方去,把這做廟拆掉,把這尊神,砸碎!”
云南通電獨立,貴州迅速響應,西南兩省叛亂的消息,袁克云再也不敢隱瞞。只能第一時間,向宮里做匯報。
袁慰亭得到消息,不怒反喜,哈哈笑道:“蔡松坡果然起來造反了?好,很好。就讓我看看,這小周郎,到底有多大能為。拿破侖以武功稱帝,四海膺服,我如果沒有一場大捷,這天下,惦記著我這把椅子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總得給他們長點記性,讓他們明白,這把椅子屬于有力者,而天下對有力的人,是我!”
沈金英頗有些擔心他的身體,現在成立大元帥統率辦事處,所有兵權收歸皇帝。戰時指揮,后勤調度,都成了皇帝的工作,袁慰亭的身體需要休息,總是這么勞碌,又怎么受的了。
袁慰亭寬慰道:“你不用擔心,云南、貴州,都是邊遠省份,地窮民寡,難養大兵。傾蔡松坡之力,又能得多少兵馬?我以兩廣及四川之兵來攻,根本不用擔心勝負。其實在我改制之前,就已經在為對付蔡鋒做準備了。在國庫里,始終有三千萬元的巨款沒用,這筆錢,就是為了打仗做的準備。比兵力,比裝備,比軍餉,蔡鋒處處都落下風,我們又怕他何來?我用不上御駕親征,只在家里坐鎮調度就好。但是這仗一定要打贏,也要打的干凈利落。當了皇帝,就要和大總統有區別,否則,又怎么壓的住那些軍官?”
“金英,你不懂,皇帝并不是好做的,一干驕兵悍將,需要用大義名分壓服,也需要用實力手段震懾。地方督撫在前金時代就與朝廷爭權,現在也不會例外。出頭的是蔡鋒,包藏異心的還不知道有誰。我們如果一個個去猜,再去抓,縱有千手千眼,也忙不過來。這次是個機會,我等著他們自己跳出來,再把他們一網打盡!”
這位洪憲皇帝臉上,流露出幾許猙獰“我的身體不行了,恐怕不能陪伴你很久,在我倒下之前,總要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總得為你和孩子,留下一個穩固的江山,才能閉的上眼。”
他握住沈金英的手“你看著,這回我就打一場大勝仗,讓你看看我的本事。等打完這一仗,我就好好歇歇,到時候,一切都聽你安排。”
對于這場志在必得的勝利,袁慰亭必然要選派自己的親信出征。廣東因為在前金時代,就是兩廣總督駐節之地,加之廣東龍齊光一向為袁系忠臣。是以不但加兩廣巡閱銜,且封為郡王,在這次的洪憲大封賞中,是僅次于趙冠侯、黎黃坡的第三爵位。
以龍齊光帶兵出兩廣,陳宦領兵坐鎮四川,除此以外,為了保證自己命令得以順利實行,前線士兵認識到北洋的戰力。這次更是派出了手下愛將唐天喜,以及自己的御林近衛。
唐天喜這位男寵出身的武官,是袁慰亭身邊的第一心腹,從某種意義上講,幾可與沈金英分庭抗禮,不分高低。袁慰亭曾不止一次稱其為,我之子龍。河南新成立的第七混成旅,就是給這位胯下子龍的封賞。
既為御林,武力自然不會孱弱,不管是編制還是軍費,都是按照一個師的標準撥發。唐天喜跟隨袁慰亭多年,耳濡目染,掌握部隊的能力是有的。軍費充足,軍心也不成問題,現在困繞第七旅最大的難處,就是武器。
按袁慰亭的計劃,該旅準備以鞏縣兵工廠的存貨進行武裝。可是等到唐天喜上任后才發現,鞏縣的軍火庫里的物資,只有帳面上的一半。整整半個師的武器裝備,彈藥補給,都沒了蹤跡。
這名兵工廠的負責人,關系可以一路通到袁克云那,對于這位胯下子龍,雖然恭敬,卻不至于畏懼,話里更是軟中帶硬。隱約間點出,自己的生意,是受大公子的授意,如果唐旅長執意追究,大公子不會高興的。
唐天喜自度,絕對不該得罪袁克云,只能強自忍下這口氣,在簽收單上寫下名字。至于虧損的裝備,鞏縣方面倒也能想出辦法“去找山東兵工廠解決。”
那位兵工廠的總辦,振振有辭“這兩年,山東在河南挖墻角挖的厲害,又是給家屬安排工作,又是供子弟讀書,還有什么退休工資……反正一堆沒聽過的名詞,就連工廠里的普魯士工程師,都被挖走了,有本事的沒剩幾個。咱的兵工廠雖然規模大,實際產能,還不足山東兵工廠的一半,質量更是沒的比。咱到現在只能造滑膛槍和少量線膛槍,山東可是能造米尼步槍!還能造大炮!唐旅長有大總統的面子,還不能從趙冠帥手里要到一批軍火么?”
唐天喜有苦自知,自己固然惹不起袁克云,可是自己加上袁克云,捆一起也未必惹的起趙冠侯。自己手上的軍費,是用來維持部隊發餉的,如果用來買軍火,就不夠用。連袁慰亭都刻意籠絡著趙冠侯,他唐天喜憑什么有自信,能赤手空拳搞來軍火?可是除了山東,他也沒有其他途徑可以搞到軍火。無論如何,總要走一次才行。
火車在濟南車站停下時,他還是沒能想好,該如何向趙冠侯張口。卻見接站的,既不是山東正要,更不是趙冠侯身邊的心腹如高升、霍虬等,只是副官劉俊。雖然人依舊很熱情,但是唐天喜的心已經涼了一半。連副官長高升都沒來,可見在趙冠侯心里,自己什么都不算。
他的出身,決定了他善于表演的特長,對所有人,都能裝出笑臉。邊走邊若無其事問道:
“冠帥身體還好?一到年底,大帥府的事情想必是最多,不知道現在大帥在哪辦公?”
“大帥啊……現在在教堂了。”劉俊的表情很有些古怪,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有些別的情緒在里面左右。唐天喜忍不住又問,劉俊搖頭道:“這……這可怎么說好?大帥,在結婚。”
“結婚……這也不奇怪,冠帥是共合將星,年少豐流,大總統都知道這個名聲。一準是哪位佳麗,又入了冠帥的法眼。這還能結婚?是哪位大家閨秀有這個福氣,能混個儀式?”
“不是……問題不是這樣,冠帥是和鳳喜太太結婚。”
唐天喜一愣“鳳喜太太?這是從何說起,不是生了一兒一女了么,怎么還結婚?”
“是這樣,大帥在山東推行婚姻法,講一個結婚自由,離婚自由。不但男人可以休女人,女人也可以休男人。可是唐爺您是知道的,山東這個保守的地方,有法是一回事,能不能推行下去,又是另一回事。婚姻法雖然頒布了,但是實行的不高,就連當官的,都不按著婚姻法判。大帥為了給老百姓帶個頭,就和太太們都離了婚,然后挨個結婚。這些日子,沒干別的,天天忙這個。結婚離婚,離婚結婚,這通折騰……除了程月太太和十格格,其他人都來干這個時髦。這下倒好,內宅里,大多數太太都和大帥辦過婚禮,大太太要不是脾氣好,非氣死不可。這下,她可怎么說自己是大房,怎么壓住其他各房?”
教堂里,一臉無奈的普魯士神甫,無精打采的例行公事“你愿意……反正你知道那些話,就不用我再重復了。這個月你已經玩了好幾次這樣的游戲,你就不能把教堂留給那些真正需要的年輕人么?”
“神甫,注意你的身份,我是付過錢的,履行職責。對了,我得回答你的問題,我愿意!鳳喜,你呢?”
鳳喜無奈道:“我愿意,我愿意,好了吧?我的王爺,咱別玩了,丫頭還等著我,敬慈也還等著我陪他玩呢,廚房的灶上還燉著湯,我得趕緊回去。”
在賓客座位上,蘇寒芝看著一旁的程月,小聲道:“你看,鳳喜嘴上不管怎么說,一穿上這洋人的婚紗,臉上的笑容都藏不住。你如果愿意的話……”
程月卻拼命的搖頭,眼淚在眼眶里來回打著轉“不離婚,打死我也不離婚!萬一老爺不跟我辦婚禮可怎么辦?我活是趙家人,死是趙家鬼,絕對不能離婚。”
唐天喜與劉俊來到教堂時,正趕上趙冠侯俯身去親鳳喜,神甫一臉無可奈何的看著他們。唐天喜不確定趙冠侯是否看見自己,但是后者并沒有與自己打招唿的意思,親過新娘,就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說笑。他搖搖頭,轉身就走,任劉俊在后面怎么喊,也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心里有數,趙冠侯的婚禮,不是辦給自己看,可如果自己現在還張口要軍械,就是不知進退,這些年的官場,就算白混。這天下的變數,越來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