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警稽查處的監獄,自洪憲時代起,就是四九城里公認的鬼門關,閻王殿。任你是何等豪杰,也只聽說站著進去,未見誰豎著出來。雷震冬綽號雷屠夫,并非江菩薩那等慈悲角色,在京城里,是出名的活閻王。
乃至共合恢復,雷震冬成了葛明黨人必殺名單之一,與其之前捕殺反洪憲人士的赫赫武功,亦大有關聯。其轉而投靠段系,總算保全了性命。但是為了在新主人面前,證明自己的作用,手段,也就越發殘酷起來。
雖然共合不是帝制,沒有那么多亂黨可以抓。可是總里最頭疼的反對者,堅持抨擊段系,又不可接受資金支持的記者,再不然,就是熱血上頭,而缺乏理智的學生。都會別冠以西南特務的名義,抓進這座監獄,當然,其中大部分人,再也沒有出來。
孟思遠此時,就關押在這座監獄的最深處。在這里坐監的,如果外面有家屬,能搞來大筆的鈔票,又或者有漂亮的女性親屬,愿意為了自己的親人而放棄尊嚴,那犯人還是能活的不錯。至少在槍斃之前,不用受太多苦。像孟思遠這種,既沒人送錢,又沒有女人獻身的,按說便只能吃那連牲口都不肯下嘴的牢飯,喝生滿蟲子的餿水。
但是,與事實相反。在典獄長楚夢熊親自關照下,孟思遠的住宿條件并不差。雖然人在牢房的最深處,但是卻放了一張木床,而不是稻草。房間被收拾的很干凈,還在房間里預備了煤油燈、字臺與太師椅。
字臺上,茶壺里是新泡的龍井,豌豆黃、艾窩窩、蜜麻花、茯苓餅,幾樣稻香村的點心,放在另一端。
攤開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就著煤油燈,孟思遠握著鋼筆,抓緊一切時間低頭書寫。對他而言,現在最寶貴的就是時間,能多寫一些字,就多寫一些。
牢房門外,傳來了鑰匙攪動鎖眼的聲音,隨著金屬門嘎吱做響,熟悉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就是刻意壓抑的興奮聲音 “孟總長……給您道喜。”
說話的,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人雖然不太高,但是很結實,滿臉橫肉,相貌兇惡,臉上一道橫貫刀疤,更顯猙獰。但這道刀疤,是當初在戰場上,為了保護雷震冬被敵人劈出來的,正是靠著這道疤,他才能成為這一方天地的土霸王。
雖然在京城里,楚夢熊根本不算人物。但是在這座監獄里,他是當值無愧的國王。不拘正要或是名流,到了這處小天地,都得受他擺布。乃至一些女學生或是才女,為了救自己的家人、意中人,不得不在這處小天地被他享用幾個晚上,亦非異聞。
他算不上好人,在京城里,甚至很多人不愿意把他算成人。但是自從孟思遠入監以來,他于孟就異常關照。徐又錚位置再怎么高,也終究是站在九天之上,到了九地之下,就還是這些具體辦事人說了算。因此孟思遠不但沒受皮肉之苦,飲食各項反倒是極為優渥,每天還能定時見陽光,紙筆也無限量供應。
看到他又在寫東西,楚夢熊道:“孟爺,您其實不用這么辛苦,喝喝茶,吃吃點心,這些東西不急在一時,您出去以后,有的是時間寫。”他湊前一點,壓低了聲音 “山東那邊,有幾個朋友住在我那……您最近幾天,等我的消息。”
孟思遠看了看他,雖然待遇不差,但是孟思遠的氣色并不好,兩眼布滿血絲,形容枯槁。形銷骨立,只有雙眼,依舊充滿神彩。固然有煤油燈照明,但由于采光不好,整個房間依舊黑暗,這雙眼睛如同明燈,所到之處,黑暗盡散。但是黑暗終究是占了上風,也就越發顯得明燈無力。
“朋友……是濟南來的商人吧。”
“對對,還是孟爺有見識。就是濟南來的老客,跟咱雖然是初交,可是跟您算是舊識。大家都在想辦法,不會讓您委屈太久。”
“你……你何必和他們做生意?這些人玩得很大的,你做不起。安心當你的典獄長就好,不要做你能力范圍以外的事。尤其他們的生意,你不要做。”
“多謝孟爺好心,咱老楚是個綠林出身,剪徑劫財的事做的多了,更不是什么替天行道的公道大王,只是個土匪。等到投了軍,也就是穿制服的土匪。我會的東西不多,只有兩樣,一是殺人,二是打人。靠這兩門手藝,卻能發財升官,玩好女人,就知道這個天下沒救了。世道如此,我憑什么當好人?我殺人,我害人,我為非作歹,那是因為大家都這么干。議員也好,也好,都與我是一樣的貨色,我犯不上尊敬他們。落到我手里,就是綠林遇到綠林,活該被我收拾。可是孟總長,你不一樣。”
“我看過您在鐵路上干活的樣子,也聽過您的名聲。堂堂共合總長,住進來,只有把兄弟給您使錢,您自己身上,卻連十塊錢都找不出。沒有金表,沒有大土,在監里可以啃窩窩,不需要八大碗就能開飯,我就知道,遇到了一個好人,一個我只在天橋聽包公案時,才聽到過的好人。咱共合,像您一樣的好人沒幾個了。這樣的稀罕角色,別人怎么看待我不管,我得恭敬著他,我得護著他。這筆生意,我心甘情愿下本。只要您能夠安全,我就放心了。”
孟思遠卻搖著頭“你不懂,這筆生意,就算是穩賺,我也不肯做。這座監獄,到現在依舊是你做主,沒有調幾營士兵過來,就是有人希望我做這筆生意,我卻偏不能要他如愿。”
“孟爺,您可別倔,現在那判決……”
“判決,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自從前金時代,我參加葛明開始,就從沒怕過死。他們隨時拿走我的生命,但休想奪走我的名譽和尊嚴。如果我現在真的做了什么,很多事,這輩子就說不清楚了,于我而言,那比死更難過。”
楚夢熊似懂非懂的看著孟思遠“您看報紙了吧?您那把兄弟,可放了硬話,山東聽說現在正在扣車。所有途經山東列車,一律扣留,準備運兵。這還不算,水上扣船,還不許往京城運送糧食。現在京里,就只能靠買洋人的米,勉強維持供應。或許這么一壓,正府就低頭……”
“沒用的。如果我離開這里,小徐的面子往哪里放?此例一開,正府威信即成笑柄,從此以后,正府將聽命于,不能殺一人,不能除一官。不管是段總里還是小徐,都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所以他們,肯定不會放人。你把這個拿回去,給你家的人看,他們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也不會為難你。”
楚夢熊接過孟思遠遞的紙條,只見上面寫了一首短詩。“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他學識不高,不知這詩出自何處,但依稀記得,好象是前朝某位忠良所做。而這位大忠臣,后來下場不怎么樣,被皇帝砍了腦袋。具體情況,要得到天橋書場問說書先生,想來孟思遠以此詩做比,似已不存生念。
“孟爺,您這是……何苦?”
“人皆有戀生畏死之心,這是人之常情。就像人們想過好日子,想要榮華富貴,想要嬌妻美妾一樣,無可指責。但是我們這個國家,如果真的想要富強,想要不再受列強欺負,想要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國家,就總得要有人站出來犧牲。普羅米修斯雖然犧牲了,但是他為人間帶來了火種,他的犧牲,就是值得的。中國需要一個普羅米修斯,我愿意做這個普羅米修斯。我寫的東西,是我這幾年,翻譯普魯士著作,結合自身所見所知,一些心得體會。它們的文字和見識,都很幼稚,但是我相信,我共合今勝于古,將來總會有一些比我優秀的人,可以看的比我遠,做的比我好。我這些東西,如果能給他們一些啟迪,就算是我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筆財富。”
“孟爺,您……您說的那個普什么東西,是賣什么的?我沒聽說過。但我知道,人活千般用,一死萬事空。您只要活著,就可以帶著大伙修鐵路,可以帶著大伙挖礦。那都是實打實的,您要是有個好歹,這些可就都完了。”
“在監獄里,或許是這樣。可是在這個國家層面,就是另一回事。我曾經以為,辦實業開工廠,就是救國家。直到我被人抓進保定的監獄,才知道,工廠實業,只能讓一些人發財,不能挽救那個腐朽的金國朝廷,所以我選擇當葛明黨。我在共合之后,想著修鐵路開礦山,能夠讓我們的國家富強。直到這次再被抓進來,也明白,礦山鐵路,只會成為軍閥斂財,發動內戰,屠戮同胞的工具。今天站在段芝泉這個位置上的,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我個人的境遇會好一些,但是于整個國家民族而言,并沒有什么好處。鐵路礦山,救不了中國。只有一場轟轟烈烈的變革,砸碎舊鐐銬,才能建立一個新的中華。這個中國,將不屬于我這樣的商人,也不屬于擁有武力的軍閥,而是屬于普通民眾,蕓蕓眾生,只有那樣的中國,才有希望真的戰勝洋人,走出自己的路。我交給楚兄的,不是一些胡言亂語,而是火種。只要你能把火種保留住,早晚有一天,就能看到火燒天下,四海沸騰的模樣!”
楚夢熊聽的并不十分明白,但隱約間,他也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血在漸漸變熱。他確定這種感覺,與時令氣溫無關。只有在少年時,第一次投身綠林,跟著一群不知所謂的嘍羅大喊著殺富濟貧時,才有過類似的感覺。曾經以為,自己的血早已經冷了,今天才發現,原來它還是熱的。
他顫抖著接過筆記本,將之塞入懷里,又看向孟思遠“孟爺,您聽我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好死,也不如賴活著不是?”
“楚兄好意,孟某心領。然孟某若生,則諸般罪名,皆成鐵案,終我一世,也只能靠強權洗刷,于民間層面,我這個碩鼠名聲就算做實了。一個碩鼠說的話,是沒有人愿意相信的,不管是啟迪民智,還是喚醒民眾,都做不到。我熱愛生命,但我更熱愛名譽,我愿意在此,坦然面對,等待著最終審判的到來。”
楚夢熊無奈的離開監舍,回頭望去,四面八方的黑暗,已經吞噬了明燈,再也看不到光。離開監獄先回了家,將孟思遠的紙條,交給了在自己家聽消息的幾個山東來客。
這些以生意人自居的神秘客,見到字條之后,在一番討論后,果然告辭離去。但是楚夢熊的心,并未因此變的寧靜,反而越發緊張起來。他有一個預感,現在的共合,正站在懸崖邊緣,稍一失足,便是萬劫不復。
拿了家中的鐵锨,在院落里挖了個坑,將孟思遠的筆記本埋了進去。于孟思遠的話,他理解不了,但總覺得,這樣的好人說話,肯定是可信的。這份筆記上的話,肯定是救世良方,自己只要保護好它,將來四九城的老少爺們提起楚夢熊,或許會挑大指,稱一聲好漢。
心中懷著夢想,火種仿佛給了他無窮的力量,正在他挖的熱火朝天時,院門猛的被人踢開,十幾名北洋兵猛染沖入,不等他做出反應,人已經被按在地上。
徐又錚自外而入,看著手下交出的孟思遠筆記,在手里隨意翻動著,冷如冰霜。“孟思遠這個人,倒是有些本事,連你楚夢熊這種人,都能被他給拉過去。可見此人是不能留的。這種東西……有意思,真應該讓趙冠侯看看,他那金蘭手足的腦子里,裝的什么東西。帶走!”
人被推上馬車,楚夢熊很清楚,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是什么。但是他心內并沒有懼怕,只有懊悔,懊悔自己,沒能保住那火種,未能完成孟先生的托付。
馬車行駛在街道上,將路面軋的做響。報童的吆喝著透過車壁,飄到楚夢熊耳朵里。
“直隸曹仲帥發電響應山東號召,要求正府無條件釋放孟思遠。如正府堅持己見,第三師全體將士,將實施總辭職……”
“江寧李秀帥發電,希望正府慎重考慮山東所提之合理要求,如一意孤行,不納民意,李某攜蘇省將士,集體辭職。”
“共合第三十七師師長商全發電,請求正府將三十七師全體將士悉數槍斃,已正國法!”
“山東省議會,已經決定,于兩天后召開臨時會議,就山東是否獨立問題,投票表決,趙冠帥發布通告,山東全體將士,集體遞交辭職書,不再負擔山東治安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