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飛的武道修為不過剛剛過八級,但做為竹山萬劍宗這一屆的大弟子,他更多的精力,傾注在萬劍宗內部的一些俗務之上。萬劍宗的宗主畢萬劍一心撲在武道修為之上,大多數宗門內事務,反倒是傅抱石在四方奔波,而內部事務,一般便是由凌飛來處理,所以他的武功在竹山這一代弟子中不是最高的,但權力,卻是極大的。這一點,從他的住所就能看出來。
他住在竹山之巔,距離宗主畢萬劍不遠的一幢竹屋之內。
楊致坐在竹椅之上,一動不動,脖子上系著一塊布,遮擋住了他的大部分身體,凌飛站在他的身后,拿著剃刀,正在小心翼翼的剃著楊致那亂七八糟的毛發。
“師弟,你的臉?”剪掉拂在臉的長發,看到橫跨整個左臉頰的傷疤,凌飛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
“師兄,我是不是更男人了一些?”手輕輕的撫過傷痕,腦海之中閃過的卻是當初留下這道傷痕的那猶如驚鴻的一劍。“以前你不是一直說我這張臉太過于精致了,有點娘娘腔嗎?現在可就霸氣了。”
凌飛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這兩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戰斗,不停的戰斗。”楊致微笑著,近兩年來的一幕一幕從腦海之中閃電搬的掠過,從最初的幾個月,他進入到陌生的萬劍谷中,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戰斗中,直到他最終找到了谷內幾個少數的可以棲身的地方,在有了勉強可以讓自己休息一下。
但想要出谷,他就不得不憑著實力殺出來,而現在,他做到了。
一份付出,一份收獲。他用命換來了現在的修為。
“師弟,你變了。”凌飛嘆道,解開對方脖子下的布,“剃好了,去泡個澡吧,熱水早已經準備好了,里頭兌了藥水,對你身體恢復大有好處,對了,有幾味藥可是宗主剛剛派人送過來的,你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帶你去見宗主。”
幾乎赤身裸體的楊致站了起來,跨到屋角深深的木桶里,將自己幾乎完全是傷疤的身體沒入到水中,舒服的長長的呻吟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在谷中之時,每每午夜夢回,他都會夢到能這樣舒舒服服的泡個澡,但將他從美夢之中驚醒的,卻都是呼嘯而來,無處不在的劍氣。
“傅師伯他?”他輕聲問道。
“師父他一向都在外面跑的,這么大的一個宗門,俗事何其多也。這一次出門半年多了,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
“不在山上啊!”楊致輕嘆道。
“是啊,不過也不打緊,算算時間,師父也該回來了,竹山祭宗不是馬上要開始了嗎?師父不管身在何處,一定會趕回來參加祭宗的。到時候你不就見到師父了?”凌飛笑道:“師弟,你也真該感謝師父,要不是他與掌門師叔一力護著力,只怕你早被朝廷拿走了。兩位宗師的態度,萬劍宗在大楚的地位,保全了你的性命。”
“師兄,我家里人他們?”遲疑了一下,楊致接著問道:“還有活著的人嗎?”
站在桶邊,拿著水瓢正慢慢地替楊致澆著熱水的凌飛手一頓,遲疑了片刻才道:“師弟,節哀順便吧,逝去的,終是不能回來,活著的,生活總要繼續,你從小便生在世家,對于政治并不陌生,出了這樣的事情,終是不可避免的。”
“一個都不有剩下?”楊致的聲音有些沙啞。
“嫡宗除了你,都沒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十口子,都沒了。”凌飛難過的道:“你父親他們是被斬首示眾,其它的人,都是一杯毒灑,也還算死得體面。還有一些遠親枝葉,被發配到了西部邊境充軍了。”
“都死了!都死了,死了真好,什么都不用管,也什么都不用想了。”楊致的聲音漸漸的冷硬起來。
“師弟,別想差了,你還年輕著呢。有些事情,終是勉強不來的。對了,安如海安帥半年之前還給師父寫了信來,信里還說到了你的事情,安帥說,如果你還能活著出來,就去西部邊軍之中找他,他會給你安排一個出路,他還說到,這是他送別楊相時,楊相對他的托附。”
“不了!”楊致搖搖頭:“他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現在就是一個大麻煩,就不去讓安帥為難了,他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
“如今西部邊軍又重新立起來了。”凌飛道:“安帥去了西軍之后,不到兩年,已經重建了一支兩萬人的邊軍,雖然與秦邊打起來,仍然是勝少敗多,但比起當初,已經好多了。安帥在信中跟師父說,再給他五年時間,就能在西部邊境與秦人重新形成均衡之勢,可惜現在大楚的重心在東邊,不然朝廷的支持力度再大一點,這個時間可能更短。以他的地位和威望,以及現在所處的位置,如果他也出面保你,再加上師父與掌門師叔,你的性命是無憂的。”
“性命無憂?”楊致突然古怪的笑了起來。
“師弟,人活一世,終是要想開一些的。”凌飛輕輕的拍了拍楊致的肩膀,“師父臨走之時說過,如果你能活著從谷內出來,必然已經達到了九級,否則便根本沒有可能,不過他預測你出來的時間,起碼也得三五年,恐怕師父他萬萬沒有想到,你只用了兩年時間,便已經破關而了。師父一向算無遺策,這一次在你這兒,可是大大的失算了。”
“其實師父對你也有安排了,你只要出谷,便一定達到了九級修為,在我們萬劍宗中,任一個長老完全是沒有問題的,以后便在山上教教弟子,修練武道,將來一步跨入宗師之位,便是我們萬劍宗的頂梁柱了。”
楊致嘴角微微上翹:“如果是這樣,那與我在萬劍谷中有什么區別?只不過是以竹山為牢,將我畫地圈禁罷了。”
“可別這么說。現在你出宗門,實在是不合時宜,別看你現在武道修為大漲,但在朝廷看來又算得了什么,離開了竹山,一定會有人對你下手的。師弟,你可別犯渾啊!”凌飛有些緊張地看著楊致。
“師兄你放心吧,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楊致了,知道輕重,看得明白優劣。”嘩啦一聲,楊致從澡桶里站了起來,道:“師兄,我乏了,想睡一會兒,這兩年,我就沒有正兒八經的睡上一個安穩覺,也只有在你這里,我才能放心地好好睡一個晚上。”
“行,行,你睡吧,我還得給你準備一些衣裳去,你的身材可比我高大多了,我得去找找,你以前的那些東西,都被內衛抄走了,連針頭線腦兒也沒有留下,你也知道,他們要做這些,掌門師叔也不好阻攔。”
“沒什么,比起命來,這些東西算得什么。”楊致笑了笑,就這樣赤條條的走到了床邊,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片刻之間,已是鼾聲如雷。
這場景,看得凌飛不由鼻子發酸,這該是累到了什么模樣,才會如此沾床就著啊。搖了搖頭,抱起那個半人高的澡桶,輕手輕腳的走了出去。
雪白一頭長發,枯槁的表筋畢露的手,輕輕的撫過自己的臉龐。
“致兒,一定很疼吧?”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是奶奶,楊致仰起臉龐,淚流滿面。
“奶奶,奶奶!”他哭著叫道。
慈詳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慢慢扭曲,七竅之中滲出絲絲鮮血,奶奶的樣子在慢慢的模糊。畫面陡然一轉,父親那嚴利的面容一下子閃現,啪的一聲脆響,臉上挨了重重一巴掌,“你這個無用的畜生!”吼叫之聲言猶在耳,父親的頭顱就飛了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一個個面容閃現,卻又一個個迅捷的離去,慢慢的,都看不清了,團團霧氣飛來,遮住了親人的面龐,楊致大叫起來。拔腿想要追出去,雙腿卻如同灌了鉛一般,被死死的釘在地上,怎么也無法移動飛毫。
“爹!”
“娘!”
“奶奶!”
楊致大叫起來。
團團霧氣之中,突然響起道道凄厲的劍嘯之聲,片刻之間,無數的劍光如飛蝗一般從霧氣之中飛來,直刺向楊致。
“啊!”一聲大叫,楊致挺身而起,猛然睜開了雙眼,屋外已是一片光明。
天已經大亮了。
枕頭邊放著一套嶄新的萬劍宗弟子的服飾,自己從谷內帶出的那把大劍,也端端正正的擱在衣物之上。
“師弟!”外頭傳來凌飛的叫聲:“你醒了?你瞧瞧,昨天還下雪呢,今天就出太陽了,看來老天爺也為你能出谷而高興呢。”
推門而入的凌飛,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幾樣一菜,一缽稀粥,“吃點早餐吧,吃完我就帶你去見掌門師叔。”
“師兄!”穿好衣物,看著含笑立于自己面前的凌飛,楊致突然跪了下來,重重的向凌飛叩了三個響頭。
“師弟,你這是干什么?”凌飛一驚,搶上去將楊致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