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塵做夢,夢見了死光頭。
他很久沒有做夢了,因為多年來他的身體已經有了一種時時刻刻緊繃如弓弦的習慣,哪怕夜深人靜時入睡的時候,他也睡得很輕。一旦有什么危險,或是異物靠近,他幾乎都能瞬間驚醒,然后讓自己轉眼從最放松的姿態進入博命狀態。
但是,這并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習慣,它只是陸塵當年潛伏在魔教內部時,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磨煉出來的一種令人痛苦的本能。只是日子就這樣慢慢過著,他也就這樣慢慢習慣了。
直到這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見到了常常被他叫做死光頭的天瀾真君。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被這個異常高大魁梧的人收養了,他給了少年陸塵人世間最嚴苛的訓練,將他栽培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影子,然后放進了世上最危險也最恐怖的魔教中,在無數窮兇極惡的魔教妖人群中,讓他去一點點地靠近那個最終的目標。
那件事,匪夷所思到沒人相信,也艱難到了讓人無法想象的地步,那些年里死在魔教手中的不知有多少無辜之人,淋漓的鮮血現在回想起來都仿佛可以匯聚成河。而在這其間,當年的那個黑狼一直冷漠地看著,見死不救,冷眼旁觀,他的神經似乎早已被磨礪成了堅冰,萬載不變,冷酷到了極點。
直到最后的那一刻,在那荒谷中,在漫天的火光與輝煌的降神咒法陣中,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那光輝如此的耀眼而燦爛,讓影子轉眼便消失,他的人生似乎也是如此,在陡然閃光的片刻后立刻又歸于黑暗,然后沉默地隱匿在陰影中。
這樣的人生,如果你回顧時,會想起什么呢?
鮮血、殺戮、悲哀、后悔?
殘忍、怒吼、背叛、猜疑?
沒有的,在這個難得做夢的晚上,在那個許久沒有的夢境里,這些纏繞了他一生,始終揮之不去的東西他都沒有看見。
他看見的是那個光頭男子,他記起的是那個人將一個幼小少年從骯臟不堪的垃圾角落里拉起,凝視著、然后露出一絲微笑。他依然記得那一天,死光頭的眼睛那般明亮和清澈,勝過了人間所有的光輝,他也記得死光頭伸手過來幫他抹去臟污、整理衣衫的手掌……原來這么多年了,他還記得那只大手上的溫暖。
那只手牽著少年的小手,就此離開,走向遠方。
身后那令人厭憎而絕望的黑暗角落,就此越來越遠,從那以后,哪怕在漫長歲月中再怎樣危險再如何絕望的時候,他也沒有一絲后悔。
那一天,他分明在死光頭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喜悅的笑容。
那歡喜,一生謹記,哪怕前方又有幽影。
那天離開時,死光頭好像也有笑啊……
然后,他醒了。
在他恢復完全的意識清醒的時候,在那黑暗之中的陰影里,他的嘴角抿起而有一絲笑容,帶著幾分從未在人前有過的希望與期翼,似當初的少年。
直到片刻之后,他睜開眼睛,看見了黑暗。
他在黑暗里沉默,笑容慢慢隱沒。
他微微低頭,心里想著:“今天這是怎么了?”然后又看了北方一眼,想到:“那些認識的人,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呢?”
“陸塵祭司大勢將成,現在已經是輕易推不倒了。”
在深夜時分依然有燈火亮著的石屋里,黑火部族族長火巖與他三個最親信的手下仍然還沒有散去,還在圍坐而談。
這個時候開口的正是火巖,只見他臉色凝重,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小火堆,語氣沉重地說道,“就算你們說得再有理,就算我相信你們所說的諸多威脅,但你們不是他的對手,又該如何?”
坐在他左手邊的白雕沉吟片刻,身子往前微微傾了一點,道:“祭司雖然巫術厲害,但歷來在肉身上便稍弱些。只要將其騙到此處,一來,離開那些黑火衛士;二來,我們突起殺之,也許是有幾分機會……”
話未說完,火巖已然搖頭,道:“這不行,一旦失手,便是全局盡壞的結果,而且陸塵他心細謹慎,一旦被他察覺此事,后果也是不堪設想。這個手段,只能當做最后實在沒法子的時候才能用。”
這時,一旁的鐵熊忽然開口道:“族長,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敢問你,今天既然說到這了……”
火巖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說吧。”
鐵熊猶豫了一下,道:“就是關于我們身上的那些黑火符紋,偉大的火神賜予了我們強大的力量,但是我聽說,陸塵祭司也同時用這種東西來控制那些黑火衛士,據說只要他心念一動之間,就能掌控那些黑火衛士的生死……”
火巖的臉沉了下來。
鐵熊咬了咬牙,繼續說道:“雖然我們黑火部族的戰士得到的黑火符紋與那些黑火衛士不同,最顯眼的就是,被銘刻的位置我們是在頭頂而他們在胸口,但……族長,真的沒有危險嗎?”
周圍三人的目光,一時間都落在火巖的身上。
火巖沉默片刻,道:“這事我其實也私下問過陸塵,陸塵的回答是我們黑火部族這邊的符紋并無問題,不會有你們說的那些危險。”
鐵熊與黑牛、白雕三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后,白雕忍不住道:“他的話能信嗎?”
火巖這一次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的面色頓時便有些難看了。
白雕隨即沉聲道:“既是如此的話,那此人也不得不除了,不然將來萬一出了什么事,我們黑火部族就是滅頂之災。”
火巖抬起目光向他們三人看去,忽然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將陸塵請回來是錯的?”
那三人一時也是怔住了,過了一會后,鐵熊苦笑道:“這哪里說得清楚,若是沒有祭司,我們黑火部族也不可能在短短時日里就一下子統一這片大地啊。”
幾個人相顧無言,在這里商量來商量去,商量了半天,想了好些個陰謀詭計和暗算手段,卻又都被一一否了,到了最后,大家卻是束手無策。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或許這種情形才讓他們幾個人更加看清了陸塵此刻的危險,面上的殺氣卻又更重了幾分。
只有火巖看起來還沉著幾分,在沉思良久后,他忽然嘆了口氣,道:“其實吧,還是有最后一條路的。”
“什么?”
“讓他走。”
火巖道:“他一直都想離開這片荒原,回到北方去,只要我告訴他那個秘密,也許他就真的什么都不要都不管,就直接走了。”
其他三人頓時動容,顯然對此頗為心動,但很快的,白雕又皺起了眉頭,他看了看火巖,輕聲道:“若是如此的話,眼下這么多黑火衛士怎么辦?”
“還有,我們部族能有今天,都全靠巫術的力量撐著,若是他走了,部族沒有祭司,那怎么辦……”鐵熊與黑牛也這般說道。
火巖“哼”了一聲,忍不住瞥了他們一眼,道:“現在知道說祭司了,那剛才還想殺人家?”
那兩個蠻人戰士頓時尷尬一笑,不過火巖看起來并沒有追究的意思,反而很快陷入了思索,過了一會后,他忽然站了起來,卻是邁步向外走去。
三人吃了一驚,道:“族長,你去哪里?”
火巖頭也不回地道:“我想到了一個法子,也許需要跟我們那位陸塵祭司好好聊一聊了。”
白雕等三人彼此對望一眼,都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各自臉色沉重。
這個夜晚卻是眼看著就要過去了,天邊此刻露出了一絲晨曦的光。